朱心坎一早起來,見外面天還沒亮,心中滿是不悅,懷著無可奈何的心情前往主宅,給父親朱審烜磕頭問安。作為晉王的次子,朱心坎不可能有機會繼承晉藩,除非他那個耳根子軟的大哥早逝,而且他的侄子也得早死,否則他只能以郡王的身份終老。
問題是現在的皇帝陛下硬要鬧些幺蛾子出來,說什么非賢能者不封爵。逼得他大哥跑回太原,糾集了一幫書生當槍手,刊行書冊,想靠文名來博取賢能的名聲。他大哥還只是為了襲封,就算自己失敗了,兒子有出息一樣可以襲封,大不了就追贈嘛。
可是作為親王次子,如果不能從自己這代取得郡王的爵位,那兒子就算有出息也無爵可襲呀!
這不是坑人么!
朱心坎腦袋昏沉沉地到了朱審烜的門口,行禮如儀,直到里面傳出一句:“尚安,且退。”他才又昏沉沉地起身,回房中睡回籠覺去了。
朱審烜卻要早早起來,吃了早餐之后換上常服便要去宗人府坐班。如今吏治極嚴,就算是萬年無事的冷衙門,一應堂倌和書吏也不能遲到曠班,萬一偷懶被抓住,輕則剝奪官身,重則打發到海西、臺灣去當官,哭訴的地方都沒有。
在這個一如往常的平凡日子里,朱審烜剛出門不久,就有兩個身穿公服的警察陪著一位六品官登上了晉王府的大門。
“下官兵部主事,求見……
“我家王爺上朝去了。”門房一向都是眼睛長在額頭上,見對方只是個六品官,當然不放在眼里。
“下官此來乃求見晉大王次子,朱心坎。”那位兵部主事仍舊客客氣氣。
“你且候著,我去幫你看看。”門房說完。略一站定,看這六品官是否識相。如今京師風氣大變,公開索要門包一旦被人舉報就會被警察抓走,就連首輔家的門房都不例外。不過如果來者識相,主動饋贈,那倒是可以接受的。
可惜這位六品官并不識相。袖手門前面帶微笑,沒有半點拿錢出來的意思。
門房只能進去跑了一趟,出來之后面色如冰,懶懶道:“我家二爺昨夜觀星至天明,此刻正在補眠,你們且先等著吧。”
那六品官面露微笑,道:“如此倒是方便了。”他突然臉色一板,揚手一招:“走,咱們進去。”
那門房連忙呼喚門口執勤的侍衛。讓人攔住,大聲喝道:“你豬油蒙了心!不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太祖高皇帝封賜的晉王府,你一個六品主事也敢往里闖?”
那六品官絲毫不懼,從袖中取出一紙公文,并沒有展開,揚聲道:“本官奉命宣詔,誰敢攔我!”
那門房吃了一驚,暗道:宣詔怎么會宣到二爺頭上?而且他之前也不說。又不叫排香案,到底是真的假的?
門房還沒來得及領悟。一旁執勤的錦衣衛卻已經明白了,當下走來一個旗總,說道:“貴官且讓在下驗一驗。若是真詔,我等自然不敢阻撓貴官辦差。”
那六品官雙手展開那紙詔書,讓錦衣衛看了。
旗總只看了一眼,便回頭招呼弟兄:“的確是真詔書。我等且閃開。”
那門房大急,罵道:“朝廷派你等來守門,哪有開門揖盜的道理!老子活這么大,還沒聽說過有白紙詔書!”
錦衣衛南鎮撫司負責京師王公權貴的府宅護衛,吃的是公糧。哪里肯看這些下人的臉色。那旗總根本不理會這門房狂吠,只是讓開了路,不加阻攔。
兩個警察當即抽出五尺長刀,喝道:“阻撓公務、威脅朝廷命官者,死!”
這兩人都是服過兵役的,自有一股殺氣,嚇得那門房一個屁股墩坐在地上,四腳并用朝里爬去。
六品官手持公文,在警察的防護之下進了晉王府,眼看王府中的私家護院出來,高聲叫道:“朱心坎接旨!朱心坎接旨!”
一聽有圣旨,也沒有吃了熊心豹膽的死士敢上前阻撓。有些伶俐人,一早就跑去后面找朱心坎出來應付了。
不一時,睡眼朦朧帶著啞音的朱心坎到了正堂,一見兵部主事手中的“圣旨”便笑道:“我家接過的圣旨比你見過的還多!竟敢拿著偽旨來這里行騙?來人,將他們拿下,扭送官府法辦!”
“下官這兒卻是實打實的圣旨。”兵部主事面不改色,直接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爾身為國民,年富且強,當立殊功于絕域,保家邦于未患。今詔征爾,朱心坎,為大明兵士,克期赴營,上報君父,下安黎庶。欽此。”
朱心坎呆立當前,仿佛沒有聽懂似的。
兵部征兵一樣是以皇帝的名義,所以用圣旨。只是因為征兵數量動輒數十萬記,皇帝不可能親自用印,所以采用了變通的法子:以白紙朱字印刷征兵詔令,然后由兵部手寫姓名,專用“皇帝武功之寶”印。
皇帝只需要每年出一份著令兵部當年征兵數額的詔令就可以了。
“朱心坎,還不跪接圣旨么!”兵部主事喝道。
主事身后的兩個警察心中偷笑:讓你膽肥得罪了人!現在人家要你跪皆,你敢不跪?
一般而言,征兵令雖然派專人送達各家,但并不需要香案和跪接。這是因為禮不下庶人,尋常百姓哪里知道接旨的禮儀?倉促之間又讓人上哪里去找香案?但從禮法而言,既然是圣旨,那么要求跪接也是禮所應當,其中權變只在于送達人的一念之間。
朱心坎此時想的已經不是跪不跪的問題,而是當不當“兵士”的問題。自己的郡王爵還沒到手,竟然要先去當兵,這如何是好?當年從太原隨著大隊人馬逃到山東,連闖賊的影子都沒看到,就嚇得朱心坎食不知味寢不安席,何況現在皇帝要他“立殊功于絕域”。
啥是絕域啊!
唐人說:良人征絕域,一去不言還。
不言還啊有木有!
“不!這不是給我的,一定是你們找錯了人!我是晉王嫡子,圣天子的侄兒,太祖高皇帝的子孫!陛下不可能要我去當兵的!你們找錯人了!”朱心坎說一句退一步,等說完的時候已經退到了門口,見那兩個警察沒有捉拿自己的意思,飛快地轉身朝外跑去,兩三個轉折之后就消失不見了。
“這小子跑得跟兔子似的!”一個警察不屑道。
六品主事并沒有著惱,冷笑道:“他還得跟兔子一樣跑回來。”
三人不再多言,隨手抓了一個看似管家模樣的人,逼他寫了回執,將征召令往他懷里一塞,飄然而去。
京師王府都是一家挨著一家,晉王如今是宗藩里的大紅人,誰不是整日盯著他的大門?這事剛鬧起來,周圍幾家王府就開始打探,聽說兵部的征召令已經發到了親王家,莫不悚然,雖然自家沒有拿到,卻也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德王朱由櫟的嫡長子也已經過了弱冠之年,跑了晉王府幾趟也沒把嫡長子受封世子的文移辦下來,如今又出了征召令這回事,更是坐立不安,連忙叫人備車前往宗人府,找朱審烜商量。
“什么!征兵都征到親王家了?”朱審烜聞言果然大驚,旋即又鎮定下來,道:“王爺莫慌,這事雖然亙古未有,但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嘛。照陛下說的,若不能成得博、碩之士,則要入伍服役。這是保證封爵的路數啊。若是真的服役五年,貴藩世子受封的事也就鐵板釘釘了。”
德王臉上浮出一層冷笑。他進來的時候動了個小小的心眼,只說親王家也得出丁服役,并沒有說就是晉王府遭了這事。加之他一臉緊張著急,倒給朱審烜錯覺,以為是德王府倒了霉。
“王爺……”門口探出一個腦袋,正是晉王府的管家前來報事。
“滾出去!沒見本王正與德大王說話么!沒規矩的東西。”朱審烜當即喝罵道。
那管家腦袋一縮,連忙退下。
朱審烜又擺出一張笑臉,面對德王,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小人意味。
德王被氣得笑出來了,道:“非但世子能夠受封,服役五年回來都能直接襲封王爵了!”
“王爺何以說這等氣話,不該,不該啊。”朱審烜連聲道。
回來襲封王爵,不就是說自己兩腿一蹬死了么?
德王剛才失言,沒想到這一茬,被朱審烜這么一說,倒真像是詛咒自己似的。于是也不再放線釣人了,直截了當道:“那就恭祝貴藩立下軍功,再振家聲了!”
“嗯?”朱審烜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
“哦,對了,今日兵部派了一個主事去貴府,貌似是征召令郎心坎入伍。”德王悠悠道。
朱審烜渾身一僵,口中泛出一股苦味,真譬如吃了黃連,非但吐不出來,還得細細咀嚼。別人不知道為何皇帝從晉藩下手,他自己卻是很清楚的,若不是他的縱容,最近求爵的宗親怎么可能見到太上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