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威的職房是一間單獨的磚瓦房,位于坦克師營區,一出門就能看到標準的棗核球球場,此刻還沒有人在打比賽。他沿著球場走了一程,從側門離開了營區,緩步登上營區的后山。
站在山上能夠看到永明城南面的海港,小樓一般的大船停泊在港口,還有穿行如梭的小船在海面上畫出一道道白色的線條。
碼頭上升騰著股股黑煙,那是蒸汽吊車排放出來的廢氣。因為這些吊車,船上的貨物才能迅速搬上碼頭,由體格碩大的挽馬拖往各個需要的工地。
楊威想起在此之前自己見過的碼頭,都是一群苦漢子排著隊,從跳板上一包包往下扛。即便人再多,也不可能頭別人頭頂飛過去,效率極其低下。如今只是輕松一吊,呼吸之間就完成了人工一天的工作量,實在讓人感嘆這自然之力的偉大。
碼頭上的聲音傳到山上,如同悶雷一般,偶爾冒出幾聲尖銳的號子聲,被山風一刮也聽不真切。
楊威深吸一口氣,突然覺得吸進肺里的空氣似乎比他剛來的時候多了一些怪味。看看那些滾滾升起的黑煙,他相信并非是自己多心。
——過去的時代總是好的,如今大明的腳步越來越快,總有些無聊的感覺。不過這樣也好,到了校級軍官還能在京師拿一套房子。如果租出去,每月的租金足夠我在鄉下釣魚看書度日了吧?
楊威對生活完全沒有概念,軍隊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任何用品都有專人分配成一包,人手一份。在什么階層就拿什么東西。不存在任何糾葛。楊威雖然喜歡這種單純的生活,但他卻不喜歡打仗,也不喜歡總有個上司壓在頭頂。
——魏卿舉雖然恃才傲物,但人品還是沒得說。
楊威又在心中替魏云開脫。
“楊參謀!”一個比楊威還要年長幾歲的列兵跑了上來:“我們師長請你去。”
楊威一回頭,很快認出了這個列兵。曾經見過一面,他是坦克師師長王翊王輔臣的侍從兵。關于他和王翊的故事也很有意思,傳說這個列兵因為在家習過武,到了軍中頗為囂張,甚至打了自己的百總,結果卻被王翊一只手就打趴下了。從此緊跟王翊身側,據說還拜了師。
“我這就去。”楊威面帶微笑道。
列兵笑道:“楊參謀,要我背你不?山路不好走,小心崴了腳。”
楊威知道這列兵是在調侃他,懶得多說什么。快步朝山下跑去。
王翊剛從北面回來,身上還帶著北方冰雪的味道,顯然沒有休息就趕來了營區。
“有不開眼的滿洲人跟女真人私斗,統統抓去挖礦了。”王翊一看到楊威便跳過了寒暄的過程,直入主題道:“這片土地若是漢人少于三百萬,真是挺難守住的。”
“那就得移三個府過來,談何容易。”楊威接口道。
“只有慢慢來,慢得讓人心焦。”王翊與楊威只是一面之緣。卻是相見如故,對楊威的見識十分高看。他拉楊威到沙盤前,道:“小楊幫我看看。我師駐扎在這兒,到底朝廷是什么用意。”
楊威看了一眼旁邊的坦克師參謀,見他們也不以為怪,知道這是自己年齡上的優勢,只好硬著頭皮道:“無非就是打日本唄。”
王翊哈哈一笑:“繼續說。”
“還說什么?”楊威佯作不知。
“打日本誰都看出來了,但咱聽說過你的攻日計劃。那可不是三五年能開始的,總不成坦克師就這么一直耗在這里?”王翊道。
——唉。軍中也有大嘴巴啊!
楊威對魏云說過的攻日順序并非具體文件,最多是一家之言。所以被人傳出去也不算泄密。不過王翊現在提起這事,顯然有些不平,因為在楊威之前的版本里可沒坦克師什么事。
“也談不上耗。”楊威道:“將軍自然需要為作戰收集信息,制作地圖和沙盤啊。”
“朝鮮師不是在做了么?”王翊不以為然道。
“朝鮮師只做了日本的,沒做奴兒干的。”楊威道。
“奴兒干?打日本跟奴兒干有什么關系?難道日本還能跨海打過來?”王翊驚訝道:“你不會被山風吹傻了吧?還是在敷衍我?”
楊威對這位大明最年輕的將軍并沒有敬畏之心,輕輕敲了敲沙盤的邊緣,道:“這里有個大島。”
“對,苦兀衛,上頭還有一座永寧寺。”王翊道:“去年我帶兵上去過,現在那里只有一些日本漁民。”
萬歷二十一年,豐臣秀吉派遣大將松前慶廣攻占所有蝦夷族土地,其中包括阿伊努族控制的庫頁島部分,由此開始了日本人在庫頁島的歷史。
“我沒有去過,但看倭人自己繪制的地圖,這個島的南端幾乎與蝦夷地(北海道)連在一起了。”楊威道。
“是隔海相望,并沒有連在一起。”王翊若有所思,轉向身后,道:“哎哎,全軍移駐苦兀島,渡海攻打蝦夷地,可行不?”
張黎知道這個“哎哎”是在叫他,識相地湊了過來,就著沙盤邊緣苦兀島的一個小尖尖,道:“從渡海而言,苦兀肯定比這里登陸日本本島更輕松些,好歹海程近。不過全師要在苦兀島駐屯卻不容易。
“且不說這違背了兵部的軍令。只說后勤,苦兀島上就幾個漁村,戰士睡哪里?吃什么?”張黎作為坦克師的參謀長,對王翊的作風已經十分了解了。全軍都知道王輔臣的戰術眼光數一數二,破釜沉舟的斗志也讓人欽佩……但如果一個將領只會破釜沉舟,終有一天會把自己沉了。
王翊沉默不語,讓張黎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連忙望向楊威,心中暗道:解鈴還須系鈴人,你真讓王瘋子跑苦兀去的話,我肯定跟你沒完啊!
“將軍,下官的意思是派少量部隊先收復苦兀,設立軍堡,然后等待時機。”楊威出聲解釋道:“一旦薩摩之戰開打,長崎一揆,幕府勢必集結大軍南下。此時將軍的偏師從苦兀攻打蝦夷地,主力在蝦夷地登陸,席卷全島,威逼南下,幕府大軍只能無功而返,進退失據。”
打到這個程度,德川家唯一能采取的辦法就是固守江戶,然后與大明和談,否則就得面對各藩國領主的倒幕運動了。
王翊仍舊沉默,良久方才道:“等個幾年,又是小打小鬧。”
“將軍,奴兒干之地比遼寧、海西加起來翻個倍都還要大,足足可以分三個省。若是將軍能派人將之勘探出來,豈非收復三省之地?這樣的功勛,可不弱于一個日本。”張黎也勸道。
“都是些沒有人煙的地方……”武將的功勛需要口口相傳,鉆山溝里立碑那是探險家的工作。
“日后總會有的。”張黎朝楊威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一起勸勸。
楊威仿佛沒有看見,心中暗道:這關我何事?我的薪俸可不是從坦克師領的。
王翊最終還是采納了張黎的建議,分出兩個營的兵力,分散成以旗隊為單位,對奴兒干進行的勘察,確定各部落的位置,梳理關系。同時又命三個朝鮮兵組成的邊防營前往石大興安嶺,尋找隘口進行駐防,以免俄羅斯人再次潛入。
至于苦兀方面則分配了一個戰兵營,尋找港口,設立軍堡碼頭,為日后對日作戰進行準備。
雖然暫時也算有事做了,但王翊仍舊希望能夠分配去蒙古戰場,那里才是陸軍的天地。尤其是如今大明有了軋車和犁機,以蒸汽機為動力的新機器越來越多,當年皇帝陛下許諾的坦克還會遠么?如果有那樣的鐵沖車,就算上頭不放炮,也能沖散蒙古騎兵的陣型,將之剿滅。
王翊想著想著,思緒就從海西飄到了蒙古,又從蒙古飄到了北京,想起了自己的新婚妻子黃睿雪。兩人婚后聚少離多,往來書信中多有幽怨,但誰都不愿放棄自己當下的事業,所以只能過著兩地分居的日子。
——再過四個月就可以回京敘職了。
王翊終于松了口氣。
在王翊發呆遐思的時候,楊威的思緒也飄向了遠方。他可不想去蒙古,也不想跟著大軍繼續向東,最終跑去傳說中遍地都是白銀美洲新大陸。
魏云將他的編制調到朝鮮師之后,根本沒有履行承諾的意思,問之則報以孟子的話說:“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扣著楊威不放,讓他為大明繼續賣命,這就是義之所在。
——哪怕留在日本也好啊。
楊威看著沙盤上的日本圖形,像極了一條蟲子,頗有些惡心。他突然發現,自從父親去世之后,他就沒有了家,似乎走到哪里都是一樣。
不過眼下楊威還有一個報告要寫,是關于部隊數字編號分配的。如今部隊越來越多,多以地名區分,但事實上兵員并非是當地人。比如朝鮮師,多是山東兵,如果調到蒙古或者美洲,難道還叫朝鮮師?
重新啟用數字標號,最好能夠從中看出部隊屬性和級別,這才方便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