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看過朕的書么?”朱慈烺問道。
劉宗周心中騰起一股凜然正氣,抱著“文死諫”的心態答道:“陛下博學通達,蔚然大觀,可惜終究涉獵也博,精深不足。以陛下資質若是專心義理,用功不綴,雖古賢人未能及也。”
“先生客氣了。”朱慈烺問道:“朕知道天下人不能只學雜學術數,但也不能所有讀書人都只學大學義理。朕只想問一句,先生的抱負可是讓天下人結為堯舜?”
在朱慈烺前世因為著名的百年國恥,在華夏子民的心中留下了極深創痕。因為這道心理創痕久久不能痊愈,所以就需要有人背黑鍋。適逢五四干將們需要鏟除人們腦中的故有倫理,好為全盤西化騰地方,所以孔丘就是最好的人選,儒學也就成了腐爛不堪裹尸布。
朱慈烺作為一個功利主義者,前后兩世對于“哲學”這種上層建筑都是不感冒的。對于前世而言,不懂哲學并不影響他帶領團隊創造盈利,但是對于一個國家領導者來說,對待哲學的態度就顯得至關重要。
現在放在朱慈烺面前的只有一個選項:儒學。
中國哲學到了明代,諸子百家早就沒有了傳承,一切能夠被利用的思想也都被吸納進了儒學大門。朱慈烺最多能做的只是在儒學內部進行選擇,關學、晉學、陽明心學……以及心學之中的諸多流派。
以朱慈烺看來,這些儒學流派差異雖大,但對自己的新明朝建設都沒有明顯阻礙,無所謂讓哪一派成為顯學。
唯一的問題在于儒學對世俗大眾的態度。
如果說儒學最大的問題,那就在于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儒生們自己不希望成為“愚者”、“小人”。所以就不愿讓別人成為“愚者”、“小人”,恨不得天下人都成為堯舜。
這看起來很高大上,其實很霸道。
首先,定義君子小人、賢與不肖標準的人是他們。其次,選擇成為什么樣的人,這是每個自然人生活環境和閱歷決定的。妄加以道德裁判,這本身就是不道德的。最后,自然界有各種飛禽走獸,機器里有大小零件,這是事物的普遍規律,為什么到了人類社會就得各個都是圣賢君子呢?
正是因為這種思想,使得儒學昌盛之后,與其說是在選擇能力強的人當官,不如說是選擇“政治合格”的人當官。事實證明。史上杰出的哲學家、文學家,未必都能成為合格的事務性官員。
劉宗周雖然不精通官場語言,但這個問題也可以算是一個哲學問題。他腦中思辨片刻,道:“若是王化盛行,天下大同,人人皆是君子賢人,固然是我輩抱負。”
朱慈烺搖了搖頭:“劉先生,君子遠庖廚。然否?”
“君子見其生而不忍見其死,此所以遠庖廚也。”劉宗周答道。
“若是人人皆是如此。誰來烹飪?”朱慈烺追問。
劉宗周語噎,暗道:真要是到了這種教化程度,就算吃素也是讓人心神愉悅啊。
“所以朕以為,這個世上還是應該有陰陽并作,不能極端啊。”朱慈烺說道:“朕身為天子,乃是奉天承運。不敢逆天命而為。撥款,辦報,都是小問題。只不過朕希望能看到儒學回復到唐時。”
“唐?”劉宗周一愣。
唐室攀了李耳為祖宗,以道教為國教,道風盛行。許多道教科儀和理論都成熟于唐。儒學雖然仍舊是天下顯學,然而國家以詩才選官,儒學的影響力只局限于少部分的精英知識分子之中,比如韓、柳之輩。
“陛下這是要滅儒么!”劉宗周瘦削的身形顫抖起來。
朱慈烺盯著這位宗師,道:“朕只希望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大明欣欣向榮。唐宋時候儒學對百姓生活約束最小……”
“故唐時猶是中古蒙昧之時,而有宋有程、朱諸子萌發文化。及至我朝理學大行,此正是大學日新之義,我朝啟迪教化之功!陛下焉能倒行逆施,反以唐時為上!”劉宗周竟然打斷了皇帝說話,一輪搶白。
朱慈烺立刻發現了自己的失誤:竟然與一個狂信徒去討論信仰問題。
“先生知道海瑞之女的事吧?”朱慈烺換了個實例。
海瑞女兒只有五歲大,因為接受了家中男仆給的餅,被海瑞責罵。從傳聞中來看,海瑞對自己五歲大的女兒的確罵得過分,有“能即餓死,方是吾女”的說辭。于是這個五歲大的孩子就真的只是哭泣,死活不吃東西,最終餓死。
劉宗周顯然也聽說過這個故事,卻是被氣得發笑。
“陛下以偏激之人所行偏激之事,歸咎于圣學,誠可笑也!”劉宗周咬著后槽牙,已經下定決心拼著性命不要,也要御前直諫了。
“海瑞受學于蠻荒,終身不過一介孝廉,經義尚且不通,焉能稱為儒者!”劉宗周首先從根本上否認了海瑞的儒者身份,旋即又道:“此人折辱永陵,失人臣之體,可見其本性蠻昧。其女竟因父親之責絕食至死,可謂隨父矣!若夫其有幸得受圣教,當知此乃置父親于不義,乃大不孝也!”
經劉宗周這么一說,朱慈烺突然想到自己前世中看過一則新聞:某地有十二歲女童,被老師責罵之后竟然跳樓了。
如果說海瑞之女是被禮教“吃”了,那么這個跳樓女童又是被誰吃的呢?另一個時空的二十一世紀可早就沒禮教了。
所以劉宗周說這是海女繼承了父親的偏激性格,似乎很難反駁。
“陛下,曾參是孝子,而其父曾晳嘗以木椎椎其首,幾近于死。”劉宗周見皇帝無言以對,放緩了口吻,像是給蒙童授課一般:“孔子對曾子不知逃避的做法甚為不滿。不許曾子入門受業……”
朱慈烺不由心頭一顫,這是他這輩子五歲時候就學過的“課文”啊!
曾子受杖的故事載于《孔子家語》。具體內容是曾子在勞作時傷了秧苗,他父親曾晳就以大杖打他。曾子本是個孝子,又因為自己做錯了事,甘心受罰,被打得倒地休克。良久才醒來。
曾子醒來之后,首先是向父親請罪,因為自己做錯事而讓父親勞累教訓了他。然后曾子又鼓琴而歌,表明自己沒有大礙,不讓父母擔心。
鄉鄰們都認為這是真正的孝子,大為驚贊。
孔子知道之后卻很生氣,不許曾參入門學習。曾參十分惶恐,只能請其他同學前去請教。
于是孔子講了舜的故事。
舜的父親瞽瞍需要舜時,舜都能及時地侍奉在側;但當瞽瞍要殺舜的時候。卻沒有一次能找到他。這樣瞽瞍就沒有犯下為父不慈的罪過,舜既保全了父親的名聲,也盡了自己身為兒子的本分。
而如今曾參侍奉他的父親,卻不知愛惜自己的身體,輕易地去承受父親的暴怒,就算死也不回避。倘若真的死了,那不是陷父親于不義么?哪有比這更不孝的呢?
曾參聽了之后,自然是深深悔恨自己的“不孝大罪”。
朱慈烺終于領教了大宗師的水準。那是可以用最簡單的道理和故事讓人無語的人。
這一刻,朱慈烺又想到了郭真人。每次聽郭真人講道理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不過郭真人如同冬日之陽,而劉宗周實在像是夏日之陽,讓人不能直視。
“陛下,僅以海瑞之女來看,儒學當不當興?”劉宗周踏前一步追問道,頗有些光棍。
宗師不要命。誰也擋不住啊!
朱慈烺呵呵干笑一聲,道:“這道理是極對的,大人小孩都不該偏激嘛。不過如果儒教地位過甚,為了一尊貞節牌坊而餓死……”
“陛下可知道天下牌坊哪里最多?”劉宗周再次打斷朱慈烺的話頭。
朱慈烺重生以來還從未有過如此被動。他在陜西被馮師孔等人抗命,還能大大方方地發泄一下脾氣。但是現在自己顯然不占理。而且老婆孩子就在身后,史官又寸步不離,還得顧忌形象,真是有些憋屈。
“陛下不知么?臣卻知道。”劉宗周道:“天下牌坊最多不過姑蘇。臣曾游訪其地,數有牌坊百二十三座,其中科舉、高官、功德、忠孝、宗祠各種牌坊百余座,而貞潔牌坊屈指可數。陛下是擔憂貞潔牌坊誘人偏激,還是不滿如今貞烈之婦過于罕見?”
朱慈烺其實連牌坊都沒有仔細看過,被劉宗周又是列數字又是擺事實,搞得頗有些難以下臺。
“至于貞節與餓死……”劉宗周獲勝之后放緩了口吻:“程子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乃是回應某子之問,以砥礪其人格,豈是泛論?如今俗夫俗婦自以為得程子之旨,此正是儒學不興之禍!”
“呵呵呵。”朱慈烺擔心下面還有什么陷阱,本著千言千當,不如一默的信條,還是決定緘口不語。
史官站在二人身后,已經是汗如雨下,后背都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