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炤在澳洲的頭一年,深感頭痛。隨船隊而來的菜戶并非只是種菜,也一樣要種糧,而作為農業指導大全的“歷書”在澳洲卻無法通用。
因為澳洲的節氣與大明是反的。
加之小冰河期是全球效應,身在南半球也無從躲避,于是甚至有了從屏島運水南下緩解干旱的事。
作為一個相當于大明國土的飛地,澳洲特產在大明十分罕見。反之,大明習以為常的動植物在澳洲也從未出現過。明軍帶來的豬、兔、馬、羊、牛,甚至連貓、狗,都是這片土地的常客。
因為沒有天敵,加上兔子的繁殖速度極快,明軍將這些肉兔散養在草原上,每天巡邏的時候順便打幾只,竟然要比籠中飼養的效率更高。
澳洲的土人開化程度比臺灣更低,根本沒有農業可言,只要靠袋鼠肉為生。明軍士兵在這里分地也并非緊巴巴地百十畝論,而是動輒五百畝、上千畝。而且分到的土地在服役期間內就可以享受收益,所以他們更歡迎大陸移民前來耕種,一躍成為吃租子的“老爺”。
在沒有足夠移民的情況下,黑廝土人也是可以使用的勞力,但這些黑廝實在無法勝任照料莊稼的精細活,所以只能用鞭子和木棒讓他們長記性。
單連田作為朱慈炤的至交好友,也分到了兩千畝好地。他從未想過自己名下竟然也能有這樣的資產,對于開發利用這塊土地也格外上心,找了幾個老農,悉心指導土人耕種。
在澳洲,土人的部落已經發現了數百個,最大的有上千人。最少的只有十數人。據說整個大島上能有土人五十萬上下,不過這是用公式算出來的,誰都不知道確切數字是多少。他們可不算在人口統計之中,甚至連是否算人都還存在爭議。
如果明人失死了土人,只是罰一斗米而已。而如果是故意殺死土人,則連懲罰都沒有——因為隨軍的法官相信。如果是故意殺死土人,勢必是出于正當防衛,所以不為罪。
“單把總,家書!”哨兵高舉著手里信封,揚聲叫著。
單連田從田埂旁站了起來,躍身上馬,迎著那哨兵跑去。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如今大明和澳洲之間往返一次大約要半年時間,家書可真是抵得上兩萬金了。
單連田小心翼翼拆開信封。取出里面的“兩萬金”,一看到父親熟悉的字體鼻子就有些發酸。他是錦衣衛世家,雖然說起來是將門子弟,其實已經十數代人沒有打過仗了。弘治朝之后,族中再次上陣為將的人,還是今上在潛邸時加入的東宮侍衛營。
不過那位族叔很了不得,也是跟二蕭平起平坐的少將軍,只是一直駐守京畿。所以威名不顯。
——大明還缺雜役么?為什么要用這些黑廝呢?
單連田頗為不解。他放眼看去,地里勞作的一個個黑點,都十分溫順,給什么吃什么,而且只要有鞭子和木棍。干活也不偷懶。不過相比大明的雜役小廝而言,這些人甚至不會說人話,更不懂禮儀,連行禮問好都不會,值得不遠萬里送過去么?
他繼續往下讀。后面是妹妹想要一只袋鼠……這就沒辦法了,圣諭嚴禁澳洲特有動物進入本土,以免傳播疾病,或者因為缺乏天敵而導致物種失控。從這里進貢幾頭活袋鼠給南海子,都得洗了又洗,比人還難伺候。
“芳樹!芳樹!”
單連田耳朵一抖,抬起頭來,遠遠看到鄭崇元騎馬過來。
“大子,”單連田將家書收入袖中,遙遙拱手,“何事如此匆忙?”
鄭崇元已經跑到了單連田面前,匆匆回禮,又道:“你這兒還有溫順些的土人么?大小都要。”
單連田一愣:“你也要?”
怎么突然之間土人還吃香了?
鄭崇元看到單連田袖口露出的一角紙頁,道:“可是家中來信要你送點土人回去?”
“正是,京中怎么了?連個雜役小廝都沒了?”單連田拉著鄭崇元巡視自己自己的兩千畝土地。
鄭崇元道:“還真是讓你說對了,現在京中老爺比小廝還多。”
“怎會?”
“記得崇禎二十年為平奴變而下的圣諭么?”鄭崇元道:“大明境內,但有為人奴婢者,皆可自陳脫籍,復為良民。”
單連田點了點頭。這則圣諭并沒有一刀切廢除奴婢制度,卻是聲明朝廷再不保護主奴關系。奴婢者只要自己表示要脫籍,就能不為奴婢了,之前簽訂的賣身契自然也就沒有了效力。
“當時自陳脫籍的人也不甚多,大概還不敢相信有這等好事,也或者是脫離了主家怕沒飯吃。”鄭崇元帶著輕蔑道:“如今河套多了數百萬畝良田,澳洲、臺灣、遼東也都是條好路數,所以脫籍之人與日俱增,以至于各家已經不敢再收買奴婢了,生怕這些人拿了身契銀子轉頭就走。寧可還是雇傭合同牢靠些,起碼有官府保障。”
“原來如此!”單連田恍然大悟:“所以要用黑廝,這也不知道是誰先開的頭。”
“南風唄。”鄭崇元似笑非笑道:“肯定又是那干福佬開的好頭,臺灣也有不少黑廝。”
單連田搖了搖頭,道:“殿下那邊怎么說?”
“殿下倒是準備帶五百個黑廝回去敘職。”鄭崇元笑道:“各家沒了雜役還可以想辦法,宮中沒了宦官可不行。”
大明從來沒有專職的“敬事房”,每當宮中需要宦官火者的時候,都是從民間招募,這就導致了大量“無名白”的存在。這些無名白都是受了“遠親事君”的風氣影響,自費找人閹割,然后尋門路入宮。
如果沒能選入宮中服役的,便只有混跡在京師各個寺廟的澡堂里給人搓澡。而那種澡堂正常人是不會去的,都是宮中的宦官。如此一來大家都一樣,省去了尷尬,若是運氣好,也能靠這些宦官舉薦入宮。
遠親事君雖然好聽,但說白了就是“窮”字作祟。如果家里有兩畝薄田,能娶個媳婦傳宗接代,誰肯割了那話,跑去當個被人鄙視的殘疾人呢?
在背井離鄉和斷子絕孫之間,選擇前者的還是主流。
“皇宮那么大,靠宮女可打掃不過來,而且許多粗活重活也不是女人能干的。”鄭崇元道:“這五百黑廝就是送去當宦官的。”
單連田點了點頭。
大明建國之初,受到蒙元遺風的影響,在對外拓展戰爭中,會從戰敗部落中抓捕俘虜。這些俘虜被閹割去勢,送入宮中成為宦官。
大名鼎鼎的三寶太監就是如此開始自己傳奇人生的。
有先例在前,永王慈炤這樣做也是合情合理。
“是這邊閹了送去,還是到了京師再閹?”單連田問道。
鄭崇元嘿嘿笑道:“這就要看怎么用了。”
“大子為何笑得如此猥瑣?”單連田越發不解了。
“只有皇宮和親王府能用閹人,你不會不知道吧?”鄭崇元道。
“那是自然。”
這是防止民間自閹成風,傷了國本。
“但如果澳洲土人本就有閹割男童的習慣,那么咱們送去的黑廝自然也都是閹過的。一者是黑廝土人的習俗,二者不會傷到國本,就和閹驢騸馬一樣,你說朝廷會管么?”鄭崇元道:“肯定有大戶人家愿意出個好價錢。”
單連田當然知道當地土人是沒有這種習慣,對鄭崇元要做人牙子很是不恥,斜視道:“你當朝廷都是傻子?怎么可能有這等習俗?”
“福佬連男童都溺死,窮到根上了有什么不可能的?”鄭崇元道。
“這等事喪盡天良,我不能做。”單連田面孔一板:“我只送十來個身強體壯的土人回去應付大人便是。”
鄭崇元一愣,旋即笑道:“哎,其實這事也不需要咱們這邊做。你也知道軍醫那兩下子……若是去了勢,還得養傷,說不定還熬不過海上這么長的路。我也只是跟你說說北邊的形勢罷了。”
“你來找我,恐怕不單是討要幾個黑廝吧?”單連田冷聲道。
“兄弟你是常與土人交戰的,那些俘虜不妨交給小弟。”鄭崇元笑道:“利益均沾,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單連田正要拒絕,只聽鄭崇元又道:“你別忙著回絕我,芳樹,你是領兵之人,別的營伍都在做,上上下下都得到了分潤,你不做,手下的兄弟怎么服你?咱們是一個屋里躺尸的情誼,不怕說得透些:這事是永王開的頭,誰不做就是打殿下的臉。你能不做么?”
單連田心中紛亂如麻。他從未想過大明到了澳洲之后對土人有什么傷害,只覺得天下重器歸于有德者居之。澳洲這么大好的土地,當然應該由大明來施行王化。往日聽人說土人和牲口一樣,他也沒怎么放在心上,新兵營中的教官不也將新兵蛋子當牲口么?
聽了鄭崇元說的這些話,卻讓他由衷生出一份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