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狗從船上跳了下來,剛走出碼頭就看到一個碩大的牌子,上面寫著“公車站”,還畫了個大大的箭頭。他在心中琢磨了一下“公車站”的意思,大約就是可以坐車吧。
在他投軍之前還從未見過這事物。
五年了。
從崇禎十七年背著家里拿了戶口出去投軍,五年來他沒日沒夜地想念家中父母,以及那個頗受偏心的小狗子。五年來,他也經歷了許多戰陣,親手割過戰場上東虜的腦袋,看過種種殘虐的場面。現在終于活著踏上了山東大地,心中感慨萬千,卻又有些害怕。
這便是訓導官說的近鄉情怯吧。
張二狗按著腰刀,身穿摘取了肩章的軍裝,走進了公車站。
十七年從軍而退伍的老兵數量并不多。
很多人運氣不好,沒過多久就陣歿了。還有些人運氣略好些,只是傷殘,也就早早安置回鄉當個教官,或者識字的話還能當個縣尉。至于那些運氣好的老兵,或是苦心讀書升了軍官,或是操訓成績優異轉了士官,都在軍中混得如魚得水,誰也不肯退役。
大都督府也不舍得讓他們退役,皇太子殿下提出一年擴一個軍,這些人正是軍中骨干,焉能放走?
張二狗卻屬于不上不下的罕見人物,全軍跟張二狗相似的人也沒多少。其中一部分選擇留在了遼東,取了分配的土地過上地主的生活,以至于真正回到山東的人極少。此時此刻。張二狗走在公車站里,一身紅色軍裝醒目非常。稱得上是萬褐叢中一點紅。
登州港主要是軍港,公車站里的車不多,通往各個城市的車次也都十分有限。張二狗轉了一圈,都是些陌生的地名,不禁有些遲疑,尋思著找人問問。他這撓頭的模樣正好被一旁的車老大看到,那車老大老家真定,曾被東虜逼著剃過頭。所以對兵士頗為感念。他叫道:“小哥,去哪兒?”
張二狗一偏頭看到了那車老大,如獲救星,道:“我要回濰縣家中,只不知該怎么走。”
車老大道:“這兒沒有去濰縣的車。從這兒最近的就是去平度,等到了州城,再找車去平度。”他說著將手中馬鞭朝伙計手里一塞。跳下車轅,道:“走,我帶你去。”
張二狗也毫不疑心,喜滋滋地跟著車老大快步從馬車中穿梭而過,很快便走到了車站出頭。車老大也不敢站在車道上,放過了兩輛車后。終于朝一輛緩緩駛來的雙馬馬車叫道:“秦二哥,有事求你!”
那馬車上的車夫朝車老大招了招手,大聲道:“甚事?”
“帶這小兄弟去平度,他剛退伍回來,路不熟。”車老大把張二狗往前一推。
張二狗略帶尷尬。不知道是不是也該叫一聲“二哥”。
“上車。”那車夫已經近了,用馬鞭敲了敲后面的車廂。
張二狗好歹也是受過軍訓的人。并不需要這行駛緩慢的馬車停下,先將行李扔了上去,旋即自己一撐擋板也跳上了車。這車廂里并不是客人,而是一疋疋綁好的棉布,上面還寫了“松江”二字。
“多謝老哥!”張二狗從車廂里朝那車老大行了個禮,卻是下意識地軍禮。
那車老大原本多豪邁的人,登時手足無措起來,期期艾艾喊了一聲“走好”,惹得周圍人看了紛紛笑了起來。
秦家二哥的車在過門的時候停了一下,填了一張表,兩個胸前別著的名牌的稽查還上車檢查了一下,做了記錄便抬起了橫桿,放馬車過去。張二狗原本還有些緊張,等見到這樣吃公糧的才徹底放下心來。
“小兄弟,來喝兩口不?”秦二哥用馬鞭敲了敲車廂,大聲喊道。
張二狗正獨自坐著無聊發呆,索性爬了過去,身形麻利地的攀上了左側的副駕位置,叫了聲“哥”,接過酒葫蘆就喝了一口。
“到底是當過兵的人,身手不錯啊。”秦家哥哥瞇眼笑道。
張二狗見他一臉橫肉,還帶著一條疤,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不過內心中卻又興不起對他的警惕和排斥,只能歸結為自己多心了。更何況這哥哥說的話讓張二狗頗為自豪,渾然忘了自己在營中只是個輔兵。
“我以前做賊時傷了腿,否則也去當兵吃糧了。”秦哥爽快地報了自己家底。
“做賊?”張二狗只是意外,并不介意。他知道很多人都做過“賊”,王翊王輔臣不也是流賊出身么?其實說穿了就是被裹脅的流民,算得了什么?
“是吶。我還是謝將軍的親兵,跟他投了皇太子。就是最后一仗傷了腿,又修不了路,管不了人,種不了地,當時恨不得死了算求。還是一個太監過來,說是腿傷了可以趕車啊,這才學的車把式。”
張二狗一聽,忍不住道:“你跟官軍打過仗?只傷一條腿算是運氣了。”
“哪敢是官軍!”秦哥嚇了一跳:“是其他的賊寇。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你知道魯西剿匪的事吧?”
“好像聽說過。”
“那時候山里都是賊寇土匪,誰都不服誰。”秦家哥哥喝了口酒,吐氣笑道:“結果皇太子天兵一來,都乖乖歸順了。當時想著還心有不甘呢。如今看看卻是三生有幸,能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安穩日子。”
“秦哥成親了?”張二狗問完就覺得有些失禮。這秦家哥哥看起來都四十開外了,若是在沒成親,豈不是罵人家老光棍?
秦家哥哥果然撇了撇嘴道:“嘿,你這話聽的,我都說了有老婆孩子,還問這兒!”
張二狗臉上一紅,道:“小弟不會聊天。”
“哈哈哈,當兵當的吧。”秦家哥哥大笑起來,又問道:“你呢,家里給說媳婦沒?”
“還沒。”張二狗又苦惱起來了。如果不當兵,恐怕孩子都會到處跑了吧。
“不急不急。”秦家哥哥道:“現在誰家不趕著把女兒嫁給當兵的?聽說你們在遼東打過仗的,都有一塊地?”
“我是一軍的,去的晚,只有一百五十畝。”張二狗說得有些心虛。一百畝的基礎地,五十畝的服役年數地,他等于拿的是最低一檔。當了五年兵,竟然連個士官都沒有混上,張二狗對自己也有些不滿。
那秦家哥哥卻是驚嘆道:“這么許多!嘖嘖,你咋不留在遼東呢?”
“爹娘都在老家,反正遼東那地就算不種也有地息。”張二狗優越感油然而生,將遼東農墾公司幫著種地的事說了。
“嘖嘖,難怪現在人都說到了遼寧餓不著。原來都是在幫你們種地啊。”秦家哥哥嘆道。
張二狗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呵呵笑了笑,又問道:“去遼東的人多么?”
“多!怎么不多!有地有飯吃哪里不去?”秦家哥哥道:“我小舅子一家去年把山東的地賣了。就幾畝山地的錢,在遼東買了三百畝的好地!那土都能捏出油來!”
張二狗自從拿了遼東的地之后,特意去研究過的土地,比在家時候還要上心。他知道雖然遼東的土地看起來比別的地方發黑發油,但真正上好的黑土卻在沈陽還要往北一二百里,幾乎就在海西了。
因為東虜逃到了海西,所以那片地方并不太平,是重點的屯戍區,地價低得幾乎白送。
“那小子也是個狠人兒。”秦家哥哥感嘆道。
“遼東也就冬天冷點,其他也都還行。”張二狗安慰道。
秦家哥哥沒有說話,顯然是陷入了沉思。
張二狗又問起了趕車的營生,想著日后自己若是吃不了下田的苦,大可以也買輛車給人送貨。非但可以到處跑,還餓不了飯。
“這活計的確可以做。”秦家哥哥說起趕車的生活,卻也一腔感慨:“尤其是路修得好的地方,那走起來叫個舒坦。不過也掙不著大錢。人家大商號都有自己的車馬行,不用公車。這車這馬養起來都是開銷。萬一路上再壞了,那可就賠大了。”
“公家抽頭么?”張二狗又問。
“倒是不抽,不過若是不小心運了違禁品給查出來,這飯碗可就砸了。”秦家哥哥指了指后面:“所以我都只接公家的活,好處是不怕查。壞處就是沒人押車,不管飯。哈哈。”
張二狗聽了,心中暗道:看來哪一行都有個門道,這活計未必自己就能干得了。唉,日日盼著退伍回家,可回家之后又能干什么呢?難道真的得下地干活?自己也吃不慣地頭的苦啊!
再說了,家里的地有父母料理已經足夠了。自己參合進去也是打打下手,過幾年等小狗子長大了,家里父子三人三個壯勞力,那地也不夠吃啊。唉,早知道還不如留在遼東呢。海西那邊雖然更冷些,但是地好,有便宜,該換過去。
張二狗心中暗暗后悔。
“這一路的飯我管了。”
張二狗決定還是多問問如今鄉間的情形,感覺這五年間家鄉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秦家哥哥也不推辭,趕車的動力越發足了,話簍子一開,侃得張二狗頭暈目眩,眼花繚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