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的報告水陸兼程送回了北京,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月。
在這個通訊不便的時代,半個月其實很好拖,首先抽個幾天出去踏青,然后回來訪友再是數日,飲宴醉吟還能拖個三五日,其實沒做什么事便已經過去了。
只是朝鮮那邊卻是日夜煎熬,生怕明廷再是一拖數年,就如先王時候那般。
北京方面倒不敢拖延,大都督府總參謀部晝夜討論魏云更改計劃的問題。按照原來總參謀部的安排,魏云去了朝鮮之后先唱紅臉,然后再唱白臉,讓朝鮮君臣跌宕起伏,自然要去尋找原因。
其“原因”很簡單,乃是魏云的恩官陳德所提請的江華島駐軍一事沒得到朝鮮方面的支持,而被北京斥責無能,因此讓魏云生氣。
相比整個朝鮮三千里山川,一個小小的江華島實在不算什么,何況是給天朝上國駐軍呢!
在這種雙重擠壓之下,朝鮮王多半會主動提出割讓江華島。
這便是伐謀。
如果用兩國交往來要挾朝鮮,則淪為次一等的伐交。至于兵戎相見,那就更加等而下之了。
大明是個要臉面的帝國,不可能因為你家地好,所以我就要搶占。有五千年底蘊的文明之邦,終究不是歐洲那幫破落戶能夠比擬的。
朱慈烺卻受過數十年的“破落戶教育”。
在他看來,這種扭捏純屬沒有必要,直接開口要有什么丟人的?朝鮮不是號稱事大至誠么?又不是毀他宗廟,斷他祭祀,一個島算什么?
不過朱慈烺終究不希望在史書中被描繪成一個窮兵黷武的暴君,也不愿因為這種事日夜受皇父皇母苦口婆心的勸誡。朝臣百官的聲淚齊下。反正他執政的時間還長,等大明的國力和控制力再恢復一些,朝鮮半島仍舊是囊中之物。
魏云送來的朝鮮新方案則給北京開出了一條新路。
大可以扶持一個傀儡上臺,由明朝派官治理朝鮮。朝鮮雖然貧瘠,但北方多山,其中茂山富含礦藏。是個寶地,如今朝鮮全國有六十七處銀礦在開采白銀,這也正是明廷所需。
朱慈烺對魏云的工作十分滿意,尤其是先期入朝的文官們只關注自己的任務,沒人從高處著眼,發現這么一個無本萬利的項目,更顯得魏云此人眼光不俗。
“殿下,朝鮮有三千里山川,千萬人口。若是全占下來,恐怕有些吃力。”吳甡更希望國家能夠進入休整期,先暫停對外的擴張。從皇太子出宮視事以來,軍中不是打仗就是備戰,也該是時候休息了。
“其地勢如此,焉能不占?”朱慈烺已經懶得強調地形地勢了。
吳甡也看過了海權論,知道皇太子對圈占大海比占據土地更有興趣。而朝鮮一旦歸入版圖,遼海、東海皆為內海。東方直面太平洋,可算是將疆域推到了極處。
“控其中樞。使其遵我號令,如此還不夠么?”吳甡道。
朱慈烺比吳甡更多看四百年國家興衰,國際紛爭,搖頭道:“不夠。”
只有徹底將朝鮮收入華夏版圖,經營百年,使其成為中華固土。日后無論哪個國家興盛起來,要想鉗制中國都少了一張王牌。
“臣怕國家有窮兵黷武之敗。”吳甡深沉道,感覺皇太子在領土方面愈發執拗,聽不得緩進的意見了。
朱慈烺渾身緊繃,終于長長吐了口氣。道:“照先生看,何時才能再興大兵于境外呢?”
吳甡沒想到皇太子竟然就此納諫了,便將近日思考心得拿了出來,道:“殿下,國之大事,在戎與祀。臣以為,國內百姓安康,人人具足,而報國之心升騰,方可對外用兵,收復祖宗基業。”
“具體些呢?”
吳甡知道朱慈烺的性子,空話肯定是不能用忽悠他的,便道“各州縣貧困之民降在百分之五,是為足民;天下百姓,凡愿勞作者皆能果腹,是為足食;養軍百萬而國有余力,是為足兵。此三者既足,對外用兵而生民毫無困頓,又有何懼焉?”
朱慈烺這才容顏放晴,道:“有時候我是著急了些。如今泰西諸國的仗打完了,各國休養生息之余,卻也在為侵奪地盤蓄積力量。我國北面毗鄰的斡羅思(俄羅斯)國,難保不會東傾,占據無人之地。”
從蒙元史書、蒙古人的傳聞、泰西傳教士的口述……等等資料之中,吳甡都能知道大明北面的蒙古人建立了數個大汗國,其俄羅斯國就是成吉思汗長子術赤的兀魯思——封地,由術赤的長子拔都建立了欽察汗國。
作為世代的仇敵,欽察汗國的繼任者當然也是大明的敵人,這個邏輯是一脈相承的。所以皇太子擔心他們搶占北方的無主之地,那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作為大明首輔,吳甡不愿意被人說成秦檜,只能堅定地站在主戰立場上,這也是大明士人唯一能接受的立場。
“既然如此,我朝更應該先穩住東國朝鮮,令其繼續以誠事我,然后擴軍北伐。”吳甡道:“自古以來,朝鮮從未西侵華夏,而北方游牧之民則始終是華夏之敵。”
朱慈烺不能否認吳甡的意見,同時也不舍得放棄吞并朝鮮的機會。更何況他早就在琉球布局,目標正是產銀大國日本。如果能夠吞并朝鮮,以朝鮮作為后勤基地和進軍跳板,加上明軍的戰斗力,兩路并進,踏平日本也不是難事。
“時不我待啊,此事交內閣商議,給我方略吧。”朱慈烺長嘆一聲,結束了與吳甡的對答。
吳甡出了文華殿,外面日頭正列,晃得眼花。好在一路有廊檐可以遮蔽,不至于曝曬。他回到內閣職房,先看了一眼書案旁邊矮臺上的銅質地球儀,緩緩轉到大明,手指輕點四方。
南方有諸蠻,有皇太子殿下的心病“緬甸”;北方有蒙古欽察汗國之后的俄羅斯;東面有朝鮮、日本有待收納;西面有吐蕃、畏兀兒不服王化……如此看來,大明真是身處四戰之地,危如累卵吶!
吳甡看了一會兒地球儀,坐回太師椅上,仍舊沒有收回思緒,卻是對皇太子多了一份同情。
其實換個人來看這東南西北四方,都看不出多少危機。偏偏皇太子整日掛在心上,顯然是幼年時在宮中一夕數驚造成的心理陰影,總覺得國家不安,非得提兵將所有異族統統剿滅才能找安全感。
——這得承受多大的壓力!
吳甡卻很難想象,朱慈烺承受的壓力不僅僅來自崇禎朝的混亂,更有后世四百年的各種詭譎之變。
明朝人能想象孝子一樣的朝鮮會摒棄漢字,因為漁場之爭與華夏對罵么?
明朝人能想象手下敗將日本,竟然能夠打入華夏腹地殺人取樂么?
明朝人能想象未來的俄羅斯囊括整個西伯利亞,乃至跨過白令海峽,成為壓在華夏頭頂的一片烏云么?
明朝人能想象西南的土司紛紛獨立建國,而安南、呂宋這等蠻國,竟然能夠侵蝕大明海陸疆土么?
明朝人能想象未來的華夏竟然要自我閹割,控制生育,以減輕土地壓力么?
這些明朝人都沒有經歷過,都無從想象,而朱慈烺卻是背負這些東西降生的。
每解決一個敵人,朱慈烺就能看到自己的血脈同胞更加富足,而自己的子裔就越發安全,這如何讓他不像是上足了發條的機器人,奮勇朝前沖刺?
即便光復了北京,朱慈烺也沒有一刻放松過。對他而言,第一個絕命天劫剛剛度過,而未來仍舊是遍布著深淵、地雷。自己就像是一個孤獨的排雷兵,一步步朝前摸索。而能夠利用工具,卻簡陋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崇禎二十二年五月三十,內閣提交了一份報告,是幾位閣臣商議一致,請求保護朝鮮昭顯世子遺下的乳名石堅的獨子。并繼續就是否冊立嫡長房展開討論,讓朝鮮方面稍安勿躁,允許李淏以權署國事的身份行使朝鮮國王的職權。
同時,大都督府也發函魏云,強令他繼續執行既定方案,謀取江華島的治權。——整個朝鮮的主權都在大明。
魏云接到消息就知道北京對是否吞并朝鮮有了不同看法。這也是文官的老嘴臉,當年正是那些鄉愿攛掇著宣宗放棄了交趾布政使司,而有了今日的安南之亂。這非但不利于大明,一樣不利于藩國,真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的。
接到都督府的催促之后,魏云終于賞臉見了鳳林大君的使者,自己的“好友”林在中。因為自己的戰略被上司駁回,魏云臉上自然鐵青,卻讓林在中以為他在朝鮮受了氣,好一番賠禮。
“若是辱我也就罷了!為何辱我恩官,幾乎害他被撤職查辦?”魏云怒氣沖天,也趁機發泄心中不滿。
“卿舉兄何出此言啊!”林在中大驚。陳德好歹是提督朝鮮軍務的總兵官,誰敢對他不敬?
“其一,你們不將兵馬交給他操練;其二,不肯給江華島讓他駐兵。北京的老爺們只道他無能,要歸罪于他呢!”魏云喝道。
林在中茅塞頓開,連忙道:“這絕對是誤會!我這就面見我王,定不叫將軍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