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家和政治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盡管在某些方面他們有著極其相似的閃光點,諸如自律自強。然而在眼光和魄力上,兩者卻相差千里。沒有一個企業家能夠忍受十年以上的虧損,但政治家卻可以做出犧牲一代人,保全百十年的決策。
朱慈烺站在兩臺跨時代的機器面前,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己靈魂的斗爭。他一方面知道自己幻想的大工業時代恐怕不會這么早就降臨,甚至有種留下種子,交給后人的規避思想。另一方面卻感覺到了自己的責任,有只無形的手在背后推他,讓他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很好。”朱慈烺點頭贊道:“看看火車如何。”
火車用了鐵輪鐵軌,理論上應該比汽車快一些,但實際上因為質量增加,蒸汽機動力不足,速度反倒更慢。如果讓它再拖上幾節車廂,恐怕速度就會與蝸牛淪為一等了。
“殿下,這兩個……東西,就是這兩年一直在做的?”段氏小心措辭,忍不住低聲問道。
“嗯。”朱慈烺點了點頭。
王徵心中一顫,暗道:看來皇太子殿下對此并不滿意。
“他們還沒人走得快,更別說馬了。”段氏瞪大了眼睛,努力從這兩臺機車上尋找亮點:“花費既高,又有股子怪味……殿下,您造這個花了多少銀子?”
“從崇禎十八年正月立項以來,到最近的一筆五千兩銀子投入。總計投入了一百六十萬兩吧。”朱慈烺淡然道。
王徵聽了暗驚,心道:不知不覺竟然用了這么多銀!
段氏聽了也大為咋舌:“這能養多少馬呀。”她說完突然后悔不已。因為她知道皇室總有些怪癖。當年熹廟老爺就是喜歡木匠活,難保這位小爺喜歡鐵匠活呢?
其他研發人員也或多或少有些低落,顯然誰都知道跑得比人還慢,這絕不能令人滿意。
“四年時間,一百六十萬兩。平攤下去每年四十萬兩,每個月三萬兩,而動員的人力更是近兩百人……”朱慈烺加大了音量,每說一個字。都讓研發人員的頭更加沉重。
“才花了這么點銀子,你們就做出了如此雄闊、名垂青史的奇器!”朱慈烺突然一個轉折,甚至讓人分辨不清是否在反語諷刺。
“戰國時代,我們華夏找到了水力以代替人力、畜力,兩千年來再未有過突破。如今,諸位終于成功找到了新的動力,即便它并不起眼。然而‘小荷才露尖尖角’,未來必有綻放之日!”朱慈烺轉身看著眾人,深情地掃過他們的面龐。
“葵心公,”朱慈烺轉向王徵道,“您老在此費盡心力,實在讓我無以獎賞。之前國家尚在動亂之中。銀錢不便。如今乾坤初定,日后銀子上切莫節省。所有研發人員的薪俸補助津貼等等,一律加倍。”
“殿下……”
“我知道這不光是銀子的事,”朱慈烺道,“你整理一份名冊來。凡是出力者,必有封賞。日后這里要立一塊碑……”朱慈烺轉頭找到陸素瑤:“你去跟吳偉業說一聲。這碑文由他來撰寫。他不需要知道這是什么,只要按照盤古開天、女媧造人的規制來寫!”
“殿下,這有些過了吧?”王徵略有不安道。
“你們都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朱慈烺笑道。
瓦特因為是受了礦場主的資助,只想到用蒸汽機提高挖礦效率,而不相信這種動力能夠驅使車輛。王徵等人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取代馬匹的動力源,卻沒想到這種萬能的動力源會對人類社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說得再遠些,哪怕后世有了核能,蒸汽機仍然不會退出歷史舞臺。因為核反應堆只是個燒水的爐子,并不直接轉化出其他能量,仍舊需要蒸汽機進行能量轉換。
“怎么說都不為過啊!”朱慈烺嘆道。
王徵年紀大了,眼瞼脂肪退化,含不住眼淚,此刻已經老淚縱橫。
朱慈烺上前攙起王徵的手臂,玩笑著改了兩句杜詩,道:“葵心公,我曹身與名俱滅,不廢葵心萬古流。”
王徵連連搖頭:“殿下過譽了,過譽了。”
“我想以公之別號設賞,每五年評選出一個于天下人有極大益處的科學成果、技術發明。朱慈烺道:“公以為如何?”
“這老朽如何當得起……”王徵不安道。
“就這么定了。”朱慈烺笑著面對眾人:“在場諸位都是大明第一批科研人士,看起來年不過而立,竟成就如此偉業,前途自然不可限量。日后若有建樹,光耀門楣,封侯拜爵,豈非好男兒?今年的葵心獎便獎給經世大學蒸汽機研發局全體人員,大家均分十萬兩的獎金。崇禎二十七年的葵心獎到底落在誰手,就要看諸位的本領了。”
眾人聽了這番話,不由摩拳擦掌。
雖然歸根到底無非名利二字,但要說得沒有絲毫市儈銅臭之氣也不容易。
朱慈烺一邊說,一邊攙著王徵往實驗場外走去,又低聲問道:“葵心公,現在這蒸汽機還能被人學去么?”
王徵知道皇太子有心公之于眾,他也明白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宋應星在江南創設“化學”,正是通過報刊懸賞,短時間里就弄出了“螢酸”,雖然那東西十分難伺候,除了玻璃雕花貌似也沒別的用處,但也能看到公開研究所帶來的好處。
民間藏龍臥虎,誰知道有沒有能人呢。
“殿下,”王葵心微微皺眉,“論說起來,如果只知道原理,要想憑空復制咱們的蒸汽機,恐怕不能夠。”
到底經世大學動用了近兩百人,歷時四年,花費巨量的銀錢,經歷了數十次大的失敗……才取得了今天的成果,并非知道原理就能夠復制的。
“不過若是有人買一臺拆開,要想仿制一臺倒未必困難。”王葵心道:“大量的心力其實是花在計算、籌謀上的,一旦被人看去,自然一錢不值。”
朱慈烺點了點頭。
這就說明蒸汽機本身的技術含量還不夠高。如果有了內燃機,甚至是電動機,就算扔給人家也沒人能仿制出來。
“這樣的蒸汽機,造價幾何?”朱慈烺問道。
王徵在心中算了算,道:“造價無非好鐵和人工,算下來其實不費多少銀子,就是費時。”他又嘆了一聲:“殿下,其實臣之前也一直苦思不得其解。蒸汽機固然有開創之意,但實用上卻未比得上馬啊。就說那個火車。沒有鐵軌就沒法走,而鐵軌只能用徐州出的蘇鋼,不算路上運費就得三錢銀子一斤,這哪里是鋪路?簡直就是鋪銀子啊!”
朱慈烺笑道:“而且蘇鋼還不好買,對吧?”
“正是。”王徵卻笑不出來:“鑄炮、造銃都要好鋼,要買還得排隊等著呢。”
“你想問我圖什么?”朱慈烺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段氏,示意她上前,一并道:“其實我要的很簡單,國勢。”
“《易》說盛極而敗。在我看來,大明其實已經走到了一個盛極的關頭。我們的疆域已經大到了朝廷無法控制的程度。我們的文化也開始回歸先秦、回歸唐宋,一味學古,而再難開創。如此下去,國勢衰敗是必然的,絕不會因為今上圣明而有所扭轉。
“所以我要大興格致之學,非但在眼下利益百姓,振奮人心,還要開啟一條新路,一條能夠持續向上走,蒸蒸日上的新路。或許我們這一生都看不到鐵軌鋪滿大明,看不到機車呼嘯奔馳,看不到升空登月……但我們的子孫未必看不到。只要我起了這個頭,后人一代代走下去,大明的國勢就不會衰敗。”
王徵是士大夫中少有的由數學啟蒙,后學經學的人。他的世界觀比之其他人更為開放,對世界、國家的思考也較其他人更深邃。因此而產生的疑惑也就更多,所以才會轉投天主教,尋求解脫。
此時聽了朱慈烺的解釋,眼前豁然開朗,似乎摸到了內心中早已存在卻歸納不出來的“道”。
只是……
“殿下,即便是格致之學,也終有盡處,到那時又該如何?”王徵問道。
朱慈烺手指朝下,做了個兩條腿走路的樣子,道:“到那時,人們所見所聞所知所感已經遠不同于古之圣人,自然有人會在經史文叢之中,發掘出新的哲思道理。而這些‘思想’,一樣會反過來讓自然科學進一步往前走。”
“如此循環交替方是陰陽相推昭昭近乎象矣!”王徵如同醍醐灌頂,茅塞大開,顫聲嘆道:“恨我時日無多,終究不能見到殿下所創之盛世大明啊。”
“先生何出此言?”朱慈烺道:“現在先生已經是掌舵之人,且保養好身體,提出想法便是了,具體的事便讓學生弟子們去做吧。”
王徵嘆道:“說到想法,長庚才是不世之才,遠勝老朽啊,可惜不能專心。”
朱慈烺從未忘記過宋應星,不過現在看來,還沒有到召他回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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