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并沒有清宮戲里那般英俊瀟灑足智多謀,但在東虜的一干矬子里,真的能算一號人物。起碼多爾袞指導的北京大撤退,比沈陽大逃殺要有秩序得多。
在這混亂無序之中,洪承疇總算帶著母親逃離了清軍的控制,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之中,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想來早就在經營退路了。
范文程、寧完我這些人是最早跟著老奴反明的漢人,自度沒有投降機會,索性將忠臣做到底,繼續跟著滿清逃往海西。
又有龔鼎孳等人,自恃文名煊赫,大明為了尋求個表率也不會殺他們,仍舊厚著臉皮向明軍請降。然而他們卻沒想過,東虜已經覆滅,大明還需要什么表率?朱慈烺甚至都懶得讓他們回北京受審,直接讓遼寧行大理寺判處這些人終身苦役,在煤鐵之中打磨所造下的罪孽。
黎民百姓十分喜聞樂見的秋后算賬故事并沒有聲勢浩大地上演,《皇明通報》上只有寥寥數語,簡單通報了“龔某等人”的罪證和刑罰。這是為了最大限度淡化“東虜事件”所做的反宣傳,最終效果是希望東虜成為第二個“東夏”,只有真正的歷史愛好者和專業學者才會對其產生興趣。
而且隨著崇禎二十一年國庫財政收支的披露,人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國庫有多少銀子,花了多少銀子,花在哪里這些大問題上,對于那些叛國賊實在缺乏關注意向。
當然,新出現的天花藥——門霜也很受人關注,許多對此將信將疑的人在大量的宣傳下也終于打消了疑慮,拿著戶口簿領號登記,等待接種。鑒于天花的可怕性,許多地方都出現了領了號之后不走,徹夜排隊的現象,一次次考驗著牧民官們的行政水平。
在北京宣武門外的南堂。正好能夠從二樓的窗戶里看到這支晝夜不減的長隊。這里是利瑪竇在萬歷三十三年花了五百金購置的土地,原本是東林黨講學的“首善書院”。在利瑪竇回歸天國之后,湯若望作為耶穌會在中國教區的領袖,接管了這里。
神京光復之后。曾經為張獻忠效力的利類思和安文思兩位神甫也搬進了這里,不過他們大多數時間要在經世大學傳授語言課程,而且那里也有他們的休息室和小禮拜堂,所以并不經常回到南堂。
此時,安文思十指交叉緊緊貼在胸前,一動不動地看著排隊的人們,直到有警察出現為這些人送上熱湯。他才長吸一口氣,轉身對伏案工作的利類思道:“大明的朝廷恐怕是全世界最慷慨的政府,也恐怕是最吝嗇的政府。他們舍得將貴重如黃金的藥粉施舍給乞丐,卻不愿意便宜一些賣給歐洲人。”
利類思抬起頭。道:“在這個國家,不要指摘他們的政策。而且西班牙人一樣把自己的羊看得很緊。”
西班牙的長毛綿羊被視作國冇寶,法律規定任何一頭活羊都不能離境,以保證西班牙在毛紡織業上的商品優勢。
“我只是小小的感嘆,我的兄弟。”安文思輕輕劃了個十字。又道:“在關心世俗的政權之前,我更關心主的牧人之間的事。道明會的閔明我在謀取進入中國,可是我們沒有一絲半點的反應。湯若望兄弟仍舊熱衷于世俗的權力。”
利類思起身給自己和安文思都倒了一杯清水,道:“或許我們內部首先需要團結。自從利瑪竇神甫歸于主的懷抱之后,我們自己明顯存在問題。我并不認為嘉定會議是結束,恰恰相反,那是開始。”
“兄弟。我無意冒犯,但我并不認為嘉定會議所作出的決議就是正確的。”安文思道:“我贊成龍華民神甫的某些看法,比如中國人的祭孔祭祖的確是一種迷信。而且用他們的‘上帝’來稱呼我主之名也是不妥的。”
“但事實上這對我們有利。”利類思道:“而且從神學而言,‘上帝’同樣作為最高主宰,我認為并沒有任何問題。至于中國人的禮儀問題,或許是一種迷信。但顯然利瑪竇神甫不同意這種看法。”
安文思搖頭道:“十分抱歉,我的兄弟,我現在沒有心情與您討論神學,這是因為我的頭腦中完全被另一個問題所占據。”
“愿聞其詳。”利類思慈祥地看著安文思,自己的兄弟和搭檔。
“您知道我在經世大學偶爾也為學生們講解機械學。誠如您兼任了數學和天文學的教授席位。”安文思放慢了語速:“不可否認,中國人在機械設計上的精妙構思是科學王冠上的明珠,但從最近的討論中,我發現他們在隱瞞一些事。”
“哦?是什么?”利類思問道。
安文思搖頭道:“不,我的兄弟,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被疑忌了。我們被友善的大明皇太子排斥在外!”
“我的兄弟,疑心會讓你失去理智,這是魔鬼對人子的考驗之一。”利類思道:“或許教授們只是覺得無關緊要,所以才沒有告訴我們。”
“他們在研究一種新的輪軸轉動系統,應該是找到了更強大的動力源,這在任何一個國家都不能算是小事。尤其是明國的皇帝和皇太子遠比歐洲那些貪婪愚昧的貴族目光長遠,他們愿意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來推動這個進步。”安文思略有些激動。
利類思張開雙手,輕輕下壓,伴隨著一個深呼吸引導安文思神甫安靜下來。他道:“也或者是因為他們不愿意讓主的仆人沾染世俗的污穢。他們知道我們發過四愿,這是一種友善。”
“不,我更相信這是因為湯若望神甫在一六四四年的錯誤舉動導致的不信任。”安文思堅持道:“或許閔明我神甫說的沒錯:第一個亞當讓我們被逐出伊甸園,第二個亞當會讓我們被逐出中國。”
湯若望的全名是:約翰亞當沙爾馮白爾。
“你竟然會引用西班牙人的話?”利類思咧嘴笑了起來。
“我不喜歡西班牙人,”身為葡萄牙人的安文思直率道,“但我也不喜歡混跡在世俗政治中的德意志人。”
天主教是個超越國界、種族的宗教。
雖然按照教義,所有教徒都是兄弟姐妹,但世俗的國家仇恨并沒有因此而減弱。
在早期的天主教遠征中,葡萄牙國王是耶穌會最大的資助者,所以選派的都是葡萄牙籍傳教士,若是實在需要任用外國傳教士,這些人也得從里斯本登船,仍舊被掌握在葡萄牙手中。
可以說,在一六三零年之前,耶穌會壟斷了遠東教權。
從一六三零開始,西班牙加大了對道明會(多明我會)和方濟各會的資助,希望能夠打入中國,傳播天主教。
這無疑讓耶穌會大為頭痛,值得慶幸的是:道明會的主要傳教點在福建。而福建是個信仰繁雜而又頑固的地區,對外來的天主教異常排斥。更因為不少福建人都曾去過呂宋,親眼見過西班牙人的暴行,故而對以西班牙人為主的道明會更是心存抵觸。
這種國家文化的影響具體到了某個修士身上,也十分明顯。
比如德意志人喜歡走高層路線,相信利瑪竇的“士大夫教化”才能在中國光大天主教;比利時人熱衷于培養中國本土神冇職人員,建立本土教會;葡萄牙人深受意大利人的人文主義影響,對外部文明懷有寬容接納的態度,盡可能地適應、妥協。而意大利人最沒有民族主義,只是一心傳教。
利類思就是個意大利貴族。
“但是自上而下傳播福音是既定政策,不容變更。”利類思堅持道:“我相信利瑪竇神甫能夠在中國獲得成功并非出自偶然。事實上我還有個建議,或許并不能得到你的認同。”
“但我仍然愿意聆聽。”
“我們向皇太子殿下自薦,進入欽天監。”利類思道:“如果我們能夠在世俗政治上取得與湯若望平等的地位,在中國傳教中,或許能夠有更大的發言權。”
“但是中國人對于立場和歷史實在太看重了。”安文思有些遲疑:“我們曾經處于皇太子敵人的陣營,這與湯若望在一六四四年的錯誤立場相似。”
“不,不一樣。”利類思道:“只需要看看報紙就能發現,皇太子對于逆賊李自成表現出了驚人的寬容,但他對博格達人則異常嚴厲。湯若望神甫不該站在博格達人一側。這就是區別。”
安文思沉默片刻,方才道:“如果能夠將西班牙人擋在門外,我并不介意介入世俗政治,雖然這可能意味著極大的危險。”
利類思笑了笑,道:“能夠達成這樣的共識實在太好了。如果你,我的兄弟,愿意更寬容地對待湯若望神甫,肯定他在中國做出的貢獻,那就更好了。”
“我的兄弟,你會看到真相的。”安文思一語雙關地引用圣保羅的話,說道:“我們都因亞當而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