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落座之后,王翊才發現這種皮包棉的坐墊異常軟和,頗有些陷下去的不踏實感。他抬起臀部又落下試了試,卻愛上了這種略帶彈性的感覺。
“你們軍中沒坐過么?”黃睿雪覺得這小師弟似乎比上次更幼稚可愛了。
“軍中哪有這么高級的東西?”王翊笑道:“我長這么大都沒見過。”
“也是前兩年才開始流行的。”黃睿雪道:“我們都以為你們軍中用的都是頂好的東西呢。聽說還發綢緞襯衣和人參?”
“那都是戰備品,綢緞襯衣我還穿不xi慣,但人參的確是大補元氣的好東西。”王翊道:“強行軍的時候含不含參片影響極大。”王翊說完,看著黃睿雪臉上似笑非笑,心中暗道:原來她也一直關注軍中的事啊。一念及此,心中頗為感動。
黃睿雪從王翊的目光中讀到了這股讓人臉紅的心思,略帶解釋道:“去年禮部跟兵部爭今年的預算,才知道原來我朝兵士的待遇已經好到這般地步了。”
王翊并不知道預算這回事,不過望文生義,多半是爭軍餉吧。他道:“這也得看,我們坦克司待遇要好些。對了,我們司馬上要擴編為師了,皇太子殿下已經點了我做師長,授少將軍銜。”
“可喜可賀,才二十就掛上將星了啊。”黃睿雪仍舊帶著微笑。
“我跟皇太子殿下說了老師的事,殿下說寫信給吏部就能解決。”王翊笑道:“我等吏部開衙就投進去,黃先生不再是罪官了。”
黃睿雪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微微垂下了頭,道:“難為你還掛在心上。”
“那是我的授業恩師,當然不敢有須臾忘記。”王翊振聲說道,看著黃睿雪,沒敢說出下半句:更何況那是師兄的父親呢。
黃睿雪心中也道:父親是他的授業恩師,他要報教xi之恩也是應該的。不過……
兩人各有心事。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只有桌上的茶水緩緩吐著冉冉熱氣。
“二位客官,哪位點菜啊?”
小二在門口等了良久,見里面兩位說了兩句話就成了雕塑。也不提點菜的事,實在忍不住出聲提醒。
王翊聞聲才醒過神來,招手道:“你來。”
小二這才堆笑進去,手里將刻在木板上的菜單遞了上去。
王翊有些意外,結果菜單才明白過來,自嘲道:“現在酒肆還這么多般花樣。”
黃睿雪接過菜單,卻不說話了,心中暗道:那幫小浪蹄子動輒將會英樓掛在嘴上,竟然這么貴!
“我沒甚胃口,不過有豆腐就行了。”黃睿雪選了一個最便宜的菜。將菜單還給了小二。
王翊是個無肉不歡的人,但看黃睿雪只點了個豆腐,心中暗道:黃先生是官宦人家,睿雪師兄定是喜歡清雅的。我若是點些腥膻的菜肴豈不讓她不喜?唉,先忍忍。待晚些時候自己去吃算就是了。
“冇我這幾日在船上待得想吐,有清淡些的菜上兩個便是了。”王翊吞著口水,將菜單還給了小二。
小二見二人點得少,又道:“二位可要喝什么酒水?我們這兒有臺灣運來的甘蔗酒,甘甜醇厚,美容養顏,最適合女子了。”
“我下午還要值班。不敢飲酒。”黃睿雪知道這甘蔗酒小小一瓶買到了二錢銀子,婉言謝絕。
小二頗有些不樂意地走了。
“呃……”兩人同時打破靜謐,又異口同聲道:“你先說。”
這下可就更尷尬了。
王翊見黃睿雪低頭,連忙搜腸刮肚道:“與皇太子殿下交談,才是真的如飲佳釀,讓人不自覺就熏然欲醉啊。”
黃睿雪笑道:“見過皇太子的人都這么說。可惜我還沒這個福氣。”
“呵,呵呵……”王翊本以為黃睿雪身為京官常有機會見到皇太子,卻沒想到揭了人家的短處,這豈不成了炫耀?他連忙打岔道:“說來也是有趣,殿下還給我看了一種新沖車。渾身鐵甲打造,用蒸汽作為動力,能夠日夜疾行。而且殿下還說最先配備我師,還要以我師的稱號為之命名呢。”
黃睿雪笑道:“我知道,蒸汽機車嘛。去年十月經世大學改進了蒸汽機,使之可以轉動輪軸了。我還去看過試驗機運轉呢。”
“果然如此!那我日后從遼東回京就不用坐船了,呵呵。”王翊笑道。
“不過要配備軍中嘛,恐怕還早。”黃睿雪道:“試驗機就有一棟房子那么大了,要想做成車,恐怕有得要改。而且,你知道天下有多少蒸汽機?”
“多少?”王翊問道。
“連帶那臺連輪子都沒有的蒸汽機車,全天下只有六臺蒸汽機。這東西可比熱氣球難造多了。”黃睿雪道。
“呃……這樣啊?”王翊頗為失望,心中又暗道:好師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個話題,就被你這么打滅了么?
黃睿雪道:“經世大學常有一些異想天開的東西,皇太子也喜歡這個,至于是否真的能做出來,卻是只有天知道。對了,還有比這蒸汽機車更不靠譜的呢。有人提出用純鐵打造一艘船,殿下還真的派人去訓練鉚工。”
“呵呵,是吧。”王翊端起漸涼的茶水,喝了一口。
正好小二送上了一個紅燒豆腐、一個土豆絲,一個白菜湯,倒真是清湯寡水。
兩人相讓一番,夾菜吃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眼看著飯菜消滅干凈,黃睿雪用茶水漱了口,主動問道:“你日后就常駐遼東么?”
“不,不是。”王翊道:“我師將在遼東整編,不過日后要去更北面駐防……”王翊聲音漸漸輕了下去,心中暗道:遼東都已經是苦寒之地了,我若是再調往更北面的奴兒干都司,豈不是更苦了?
自己苦倒沒什么,成親的話……
“更北面,”黃睿雪接過話頭,“那就是奴兒干都司了吧。最近在重訂地域圖和行政區劃,據說要在改設海西布政使司,以后都是直接派官管轄。那里真的很冷么?”
“遼東倒還好,不過聽說再往北就算穿再多都能凍死人。”王翊不好意思笑了笑:“其實我也沒去過。”
“我倒挺想去看看的。”黃睿雪隨口道。
“那你愿意嫁過去么?”王翊脫口而出。
黃睿雪腦中轟鳴一聲,徹底愣住了。
王翊滿臉通紅,不知道該如何分說。
在再次沉默良久之后,黃睿雪終于打破冷場,笑言道:“關鍵是嫁給誰,而不是嫁到哪里去。”
“師兄說的是,說的是。”王翊輕輕一抹額頭冷汗。
“我該回去值班了。”黃睿雪借機起身,都走出了一步,鬼使神差道:“我爹新授了湖廣參政,督糧長沙道……”
“是,我定去拜訪先生。”王翊緊張地站了起來,直等黃睿雪出了雅間,方才叫道:“師兄,我送你!”
“客官,八錢二分銀子。”小二橫亙出來,擋住了王翊。
王翊差點xi慣性地撞上去,硬生生剎住車,見黃睿雪的腳步放慢,方才急急忙忙摸出一張一兩的鈔票,拍在那小二手里,喝道:“不用找了!”
小二的手都被拍腫了,只是看到自己硬生生落下了一錢八分的打賞,心中大喜,也不計較那么許多。而且這可是市面上最受歡迎的鈔票,如果自己用銀子補冇上,這里還能落下一些差價。
在利益的誘惑面前,小二著實掙扎了一番,最終還是將這鈔票交了上去,沒有踏破自己的信義底線。
王翊已經追到了黃睿雪身后,兩人一前一后差了一步,也沒甚話說,卻都覺得有些喜滋滋的味道。王翊甚至開始盤算等會就去大都督府借馬,先回山東探望父親,然后疾馳長沙向黃先生提親。
只希望這一個月的假期能夠來得及。
——如果皇太子殿下說的那個日夜奔馳的蒸汽機車能夠早日成功,那該多好!
一念及此,王翊更恨不得生出翅膀來,直接飛回去家去。
——而且黃先生也是異數,竟然以罪官之身做到了湖廣參政,這是什么機緣?若不是這個“罪官”的名頭拖累,豈非要入閣拜相了?
王翊心中暗道。
其實黃德素也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
論說起來,他應該是大明最普通的官兒了。
得中進士時已經人在中年,不是那些十歲就釋褐的神童;名次又在三甲,賜同進士出身,連考庶吉士的資格都沒有,照道理來說這輩子都沒機會入閣了。
后來當了知縣,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干什么,渾渾噩噩隨著師爺的提點吃些灰色收入,平日里無事為上高高掛起……完全一副庸官的模樣。
直到成了罪官,讓他從天跌落到地,著實受了一番折磨,這才知道痛改前非,懊悔往日種種不堪。
有了東宮頒發的《州縣城市規劃》,以及《官員考成項目分類》,他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事,從何處入手,算是真正在實踐中學會了該如何工作。
像黃德素這樣的官在大明占了絕大多數,一旦能夠咬牙忍下來,到底還有進士的實力,升遷速度反倒比其他人更快。若是在國變之前,一個三甲進士從知縣熬到參政,仕途再順也得熬白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