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十一年八月十六日是皇長孫朱和圭的周歲生日。中午之前,朱慈烺就帶著妻兒到了乾清宮偏殿,見過父皇母后皇伯母,以及袁妃。
今天也是皇長孫的抓周日,非但宮中老人都來了,就連坤興也一早入宮,來看小侄兒會抓個什么東西。
此時偏殿的床上已經滿滿擺了各種小物件,有玉、有筆、有書、有刀、甚至還有算盤……這種對未來職業的預測原本不該出現在皇宮里,尤其對于皇長孫而言,他未來的職業基本已經確定了:受封皇太孫,然后等時機成熟——父祖大行——登極稱帝。
之所以要舉行這種缺乏依據的儀式,正是朱慈烺要釋放一個信號。
即便自己的兒子,若是不賢,也未必能夠成為皇位繼承人。
因此殿中也就有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明白的人都面色深沉,不明白的卻都喜氣洋洋。
真正明白皇太子用意,卻仍舊帶著笑容的,只有永王殿下一人而已。他實在不清楚當一個連出城都受管制的藩王有什么好處,若不是怕被父皇發往鳳陽圈禁,他由衷希望換一個出身——比如將門世家就很不錯。
滿了周歲的皇長孫被乳母放了下來,由他自己在一堆物事中挑選。
“這習俗也叫試兒,乃是看看孩子的啟蒙教育和未來性情如何。”朱慈烺對面無表情的周皇后解釋道。
他很清楚,周后面無表情,這就是最大的不滿了。
果不其然,周后理都沒理會,權當沒有聽到。
年僅一歲胖嘟嘟的朱和圭坐在床上。面對一大堆統一顏色的器物,面露迷茫。終于,他看到一個圓乎乎的東西,伸手抓去,正好能夠握在手里。旋即往嘴里塞了過去。
一旁的乳母嚇得半死,連忙上前將他嘴里的東西挖了出來,這才道:“恭喜皇爺、小爺,皇長孫抓的是一粒糖,日后肯定是日子甜美,又有口福的。”
周后木然地轉過頭。對兒子道:“你剛說什么?是看孩子啟蒙的?”
朱慈烺也有些尷尬。孩子的啟蒙工作基本是他在做,誰知道竟然養出了個吃貨。
“能有口福就好啊。”崇禎略有所指地說了一句,最后那個“啊”字說得卻像是在嘆氣。
自古以來的龍子鳳孫,何嘗面臨如今的危機?身為皇室宗親,竟然可能面臨自己下地干活的窘境。
朱慈烺下意識地轉向定王和永王,這才是崇禎真正在意的原因。
讓別的宗室過得苦些問題不大。崇禎并不是不能接受“賢者為王”的理論。然而如果落實到自己兒子頭上,這就有些難以接受了。所謂手心手背都是肉,崇禎的確對太子偏心得厲害,但并不代表他不愛自己另外兩個兒子。
永王慈炤看來是下定決心要去從軍了,京師講武堂在糾結了數日之后,終于將錄取通知書送進了通政司。據說講武堂出來只是個士官,連軍官都不算。這可真是從零開始。不過服役五年終究能保住自己的爵位,問題還不大。
定王慈炯卻有些讓人擔心,如果按照皇太子的分類方法,他就是屬于不肖的。
雖然大明帝室的藝術成就不如宋室,但宣宗以來的皇帝,無論書還是畫,拿到外面去也不愧于名家大作,而到了天啟帝手里,更是將木作之術發揚到了極致。這種遺傳和師資上的雙重優勢,竟然都不能讓定王顯得“賢”一些。
朱慈烺聽出了父皇的意思。想了想還是決定跟定王談談。
在抓周儀式結束之后,聚在乾清宮里的人也都散了,朱慈烺在半路上叫住了定王。
“慈炯。”朱慈烺道:“正好有事與你說。”
朱慈炯只好藏起臉上的厭倦,上前行禮,道:“皇兄。”
朱慈烺下了步輦。拉著朱慈炯邊走邊道:“你有沒有想過未來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朱慈炯已經知道了皇太子所謂的封賢論,心中忐忑,此刻把話說開去倒是也好。他道:“皇兄,大明自有祖制,這事不該臣弟來說。”
朱慈烺也不跟他拐彎抹角,直截了當道:“以后要襲封,必須有碩士、博士之銜。你想過專精哪個領域么?”
“皇兄……”朱慈炯頓了頓方才道,“弟只愿安心做個太平親王。”
朱慈烺手指神經不由自主地跳了跳。他強壓下怒氣,道:“唔,太平親王,就如福王那樣享福?對了,你知道老福王是怎么死的么?他被李自成投進了大鼎里,跟鹿肉一起煮得稀爛,然后被人吃掉了。他們說這叫福祿宴。你說的是這樣的太平親王么?”
朱慈炯臉上已經被嚇得慘白,顫聲道:“真、真有這種事?”
“我的弟弟啊,”朱慈烺嘆道,“你知道為何這個天下姓朱?”
“因為祖宗披風沐雨打下來的……”
“對,”朱慈烺點頭,“是祖宗打下來的。華夏上下五千年,真正白身起家打下天下的,只有咱們太祖一人。真正藩王靖難掌握天下的,只有成祖一人。從陳勝吳廣就開始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真正做到極致的,卻只有二祖。身為二祖苗裔,你竟然還覺得靠自己的‘種’就能當個太平親王?”
朱元璋和朱棣都是不相信皇帝有種的人,所以他們當了皇帝。而他們的子孫卻相信皇帝親王可以靠血脈決定,這不是天大的諷刺么?
“這個天下在未來三百年里不會太平。”朱慈烺一語道破:“如果你看看我寫的經濟書,就該知道我們現在的生產力不足,而華夏大地比之外面的土地太小,也太過貧瘠。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只要我不死,未來五十年里不可能有馬放南山刀兵入庫的太平日子。你還想當太平王爺么?”
“皇兄……”朱慈炯幾乎帶著哭腔道,“小弟我資質愚魯,學什么都學不好,膽子又小,見血就暈……小弟能做些什么呢?還請皇兄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饒了小弟吧。”
朱慈烺皺了皺眉頭:“我又逼你什么了?我只是不想自己弟弟成個廢人!”朱慈烺驀然看到皇太子妃正在看著自己,意識到自己有些過激,旋即鎮定下來,道:“你今年十七,這個年紀上……”
“我知道皇兄這個年紀已經在為大明橫戈征伐了!”朱慈炯也抬高了音量:“只是天下終究只有一個皇兄,難道人人都能如皇兄這般生而知之,長而神明,嚴于律己?皇兄自己也不也說過人與人就如同座鐘里的零件,各有不同,而正是不同,這個天下才能運轉么?”
“我的確說過。”朱慈烺等朱慈炯發泄完,冷冷道:“但你沒有找到你的位置。一個座鐘里,不可能出現沒用的零件。你是我弟弟,父皇封的定王。我不能削了你的爵位,但如果你不能自省,不能找到自己在這個座鐘里的位置,我是不會同意你就藩的。哦,還有,你聽說了吧?從明年開始,大明的一應宗親都再無祿米可領。”
拋下這句話,朱慈烺不想再多說什么。太平王爺,富貴閑人,或許會讓很多人滿足。
事實上這卻是一種懶惰。
造成這種懶惰的原因并不同,有的是因為社會大環境艱難,即便再勤勞也不可能致富,經受不起反復的打擊,有些人會向懶惰投降。然而定王卻不屬于這類,他是屬于更本質的惡習:好逸惡勞。
這是朱慈烺無法接受的。在他家里,絕不允許出現一團扶不上墻的爛泥。可惜的是,定王是他的弟弟卻不是兒子,他有建議、引導的義務,卻沒有教訓、懲罰的權利。
“我有了秋官就再也不要孩子了。”段氏走到朱慈烺身邊,低聲喃喃。
“嗯?”朱慈烺沒反應過來皇太子妃為何突然這么說。
“我怕再有個孩子,就會不喜歡秋官了。”段氏道。
“怎么可能……”朱慈烺脫口而出,突然意識到這是妻子在提醒自己:周后兩個兒子,長子固然賢能,但并不代表著她不喜歡小兒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就不能從定王、永王之后開始算么?”段氏低聲道:“也省得皇父皇母心中不舒服。”
朱慈烺仰頭長嘆一聲,又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道:“你還是得多生幾個孩子。”
“嗯?”段氏羞紅了臉。
“我和慈炯是親兄弟,是同一套遺傳基因。”朱慈烺道:“可見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啊。”
段氏沒聽懂遺傳基因的問題,不過后面一句很清楚:秋官萬一長大之后不像皇太子,很可能就沒有皇位可坐了。為了避免日后大明沒有掌舵手的情況,皇太子要多生點孩子以備萬一。
這聽著像是好事,但為何自己一點都不高興呢?
想到自己的兒子們如果陷入爭奪皇位的境況,段氏又不由覺得驚悚起來。直到皇太子問她上次來紅是什么時候,她才反應過來,皇太子并非嚇她,而是切實有這種打算,現在已經開始算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