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休息時間結束時,吏部和兵部已經有了新的提案:以顧君恩總督云貴,劉宗敏為鎮守云南總兵官,掛征南將軍印。
顧君恩還算好,可以先去貴州履職,劉宗敏就比較麻煩了,因為張獻忠在崇禎二十年八月放棄了貴州,進入云南。現在云南也是一片混亂,有明軍守兵,有黔國公沐家,有各種土司作亂未定,再加上張獻忠四處流竄,實在沒有給他這位征南將軍留出空間。
朱慈烺既然不是為了鏟除忠貞營,自然也不會讓忠貞營跑去云南送死。為了保證戰斗力,山地師擴軍計劃由大都督府提交到了兵部。同時忠貞營進行主力化整編,以川民為主再建一支川軍。
如果錦衣衛的工作到位,張獻忠能夠死于非命,他手下的四位大金剛能夠反正,那么西營也將整編成主力軍,由此三個軍近十萬人攻滅緬甸,徹底平息西南叛亂就是鐵板釘釘的事了。
吳甡回到首輔職房,在座椅上發了片刻的呆,拉鈴讓外面的舍人進來。這位舍人是他新錄取的門生,從文章上能看出此子頗有胸懷,見了兩次之后,也發現他談吐不凡,在政事見解上也與自己相近,便著意栽培,讓他不要進翰林院考庶吉士,而是去考了“新學”,走東宮系統的從政之路。
王璇推門進來,轉身關了門,上前道:“恩師。”
吳甡微微皺眉:“慎言。”
王璇略一躬身,表示知錯了。皇太子殿下不喜歡門生、同年之類的脈絡,自己與恩師吳甡恐怕也是這二十年里最后一代傳統師徒了。孫傳庭本就是官場中的另類,當了次輔也未必會樂意提攜門生。再之后的蔣德璟倒是有復古的可能,不過要等蔣閣老登上首輔之位,起碼也是二十年之后了。
“今日見聞如何?”吳甡問道。
王璇雖然是個七品舍人,但是休息室是誰都可以進的,只是大家看到皇太子在里面,不太敢進去旁聽罷了。吳甡常會找個由頭讓王璇進去。然后任他在角落里一坐,只帶著眼睛耳朵,絕不引人注意。
“殿下深謀遠慮,讓人驚嘆。”王璇道。
吳甡笑了笑。又道:“可有何想法?”
“學生以為,殿下經略西北之心,大約是使虎賁之將,以雷霆萬鈞之勢掃蕩過去。”王璇頓了頓,又道:“至于西南,多半是剿撫并重,輔以間術計謀,所以才命劉宗敏和顧君恩去。他們二人求功心切,定然不會顧慮朝中非議。”
吳甡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有這般見識也算不差。你該能看出來,走清流入閣拜相之路已經封死了。”王璇略一躬身。知道這也是老師不讓他進翰林院的原因。“日后大明的宰輔,多半會仿效兩宋制度,必要有巡撫地方的履歷才行。”吳甡說著,手指了指幾位新閣老的職房。
王璇自然會意。
“你冇在中樞也呆了這么久,沒想過要出去走走么?”吳甡問道。
“但憑老師安排。”王璇連忙拜道。
吳甡搖頭:“這事得看你自己的抱負。抱負越大。磨礪越重。”
王璇咬了咬牙,暗道:老先生大人就我一個著意栽培的門生,若是我抱負小了,豈對得起這份栽培之意?他當即道:“學生以經世濟民為抱負,惟愿宰執天下,致君堯舜上,再使民風淳。”
吳甡笑了笑:“那你該知道要去哪里了吧。”
“學生明白。”王璇輕咬舌尖:“學生今日便投書吏部。請去云南知一州縣。”
吳甡往前坐了坐,笑道:“你還想宰執天下呢,卻連這天下都沒看清楚啊。”
“請老師指點。”王璇一愣。
“你若是去了西北,二十年后大約能成西漢之班氏;若是去了云南,終身不過一介督撫。”吳甡搖頭道:“皆非入閣秉政之途徑。”
王璇靜靜聽吳甡說話,不敢打斷。
吳甡頓了頓。又道:“你該去兩廣。”
“兩廣?”王璇頗為詫異。
“緬甸土司時附時叛,并非獨因該地人心詭譎。”吳甡道:“云南有一大半都是被緬甸、老撾這些靠不住的土司包著。國勢強盛時,土司們不敢異動,一旦勢弱,皆懷異心。四面掣肘。如今國勢尚未恢復,又有西賊流竄云南,十年內是不要指望緬甸那邊能有建樹的。”
“反觀兩廣只有西南一隅與安南接壤。眼下安南正是南北混戰之時,國力耗竭,而我朝每年從安南購買米糧漸多,終有一日會逼得安南人斷糧。所以嘛……晚打不如早打,羈縻不如速勝。”吳甡伸手在空中劃了個大致的圖形:“打下安南,奪下這個不下于湖廣的糧倉,從東向西,制服中間的土司、暹羅,解云南邊患,然后與云南合攻緬甸,西南自然平定。”
——安南就是西南亂局的突破口!
王璇心中畫了地圖,聽了座師的解釋,登時明朗起來。
“這便是大局著眼,旁觀者清。”吳甡說完:“你可明白了?”
有了平定外域之功,起碼一個總督是逃不掉的。如今王璇只有二十出頭,十年之后以而立之年出任總督,任上只要不出意外,四十歲時肯定能回到朝中任部寺一級的堂倌。五十入閣,可謂一帆風順功德圓滿。
“你現在去兩廣,恐怕只能知一州縣。”吳甡道:“若要做出政績來,便要選對地方。雖則廣東、廣西皆與安南接壤,尤其是廣西還有狼兵可用,但為師還是建議你去廣東。”
“學生謹遵恩師吩咐。”
吳甡也不賣弄玄機:“粵督沈猶龍此人剛烈,你即便擅起邊釁他也能幫你扛下來。你若是選了欽州,瀕臨南海,海中有烏雷山,乃入安南之要道,正是可以經營之處。”他抬眼看了王璇一眼:“唉,現在的讀書人,有心入閣,竟不讀方志么!”
“學生羞愧。”王璇只覺得雙頰發燙,又道:“學生這就去投文吏部。”
吳甡點了點頭。
這種事自然是越早越好,否則欽州這樣的重要地方是否能夠輪到他去就難說得很了。好在現在吏部尚書空缺,內閣還可以對吏部適當進行“指導”。如今天官呼聲最大的是黃道周,甚至連皇帝陛下都有松口的意思,全是因為皇太子殿下壓著。
如果黃道周出任天官,日后用人恐怕就不方便了。
“人說黃道周是一代完人,在世圣人,這世上又哪有完人?”朱慈烺對崇禎道:“父皇要起用黃道周,多半還是為了不讓兒臣背上不孝之名吧?”
黃道周被貶,純粹是他跟皇帝的說法方式有問題。崇禎的性格最受不了別人當面頂撞他。同樣的話,寫在奏疏里他未必會發火,但直面罵他忠奸不辨,這就太讓他傷心了。尤其對于黃道周這樣聲望極高的大儒,崇禎其實內心也很糾結,起用貶謫不下三回。
崇禎聽兒子這么說,倒是欣慰,道:“說黃道周是完人,朕也不信。不過黃道周能抗顏直諫,可比唐之魏征,我朝海瑞。”
“父皇說的是,”朱慈烺道,“然則他固執不知變通,實在不適合天官之職。天官還是得李老先生那樣外圓內方的智慧長者方堪勝任。”
“你以為我朝誰可擔當此任?”崇禎見兒子并非顧慮他冇的面子而不肯用黃道周,心情更好。這無疑是證明自己罷用黃道周是對的,因為兒子也這么看嘛……唔,似乎有些不對。
“兒臣以為,解學龍或堪此任。”朱慈烺道。
——果然不是顧慮我的情面啊。
崇禎心中暗嘆。
解學龍和黃道周在某種程度上而言是一起的。
崇禎十三年,解學龍要從江西巡撫卸任,擢南京兵部侍郎,照例要推薦本省屬吏。當時黃道周因為楊嗣昌的事在君前抗辯,被貶謫江西幕下。解學龍便他為第一推薦了上去,并褒其“身輕似葉,名重如山”。
楊嗣昌勃然大怒,指為“黨庇”。
崇禎皇帝當時對楊嗣昌言聽計從,怒氣更甚,命捕解學龍、黃道周,杖八十,削籍入獄,坐罪遣戍。
十五年秋天,黃道周已經得了赦免,而解學龍猶在罪中。
“兒臣看了解學龍當年的奏疏,此人忠正誠實還是可靠的。”朱慈烺道:“在江西任上也能守土滅賊,撫養百姓,可見是胸有正氣的真君子。難能可貴者,解學龍在天啟間就意識到吏治馳廢,有心振奮,如今老臣難得,兒臣以為可以一試。”
崇禎對于國事已經開始倦怠了,尤其是如今兵戰、吏治、禮教、商貿……多管齊下,形同亂麻,讓他根本摸不著頭腦,顧此失彼。而且這么多事,每日里時間有限,根本安排不過來,能有皇太子這樣的兒子承擔重任實在是一樁幸事。
“就照你所說辦吧。”崇禎說完,旋即又指向一旁乳母懷抱的孫兒秋官:“舔犢之情可以理解,但你寸步不離秋官,是否有些過于溺愛了?”
“父皇,這便是兒臣所謂早教。”朱慈烺道:“莫看他閉眼塞耳,其實他不知覺中還是能感受到周圍人所談論之事的。”
崇禎訝然,心中暗自惴惴:莫非你還能記得襁褓中事?難怪與大人不親,是因為那時候我與你娘不怎么抱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