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么?前幾日有人劫安康號的鹽車。水印測試 水印測試”
“誰還不知道?早些日子就有人放風了,說安康的鹽車過不來,鹽價要大漲。”
“嘖嘖,他們還真動手了。”
“死了三十多個,還逃了兩個。”
“是啊,尸首排了一長地!”
“咦,我看著安康號的鹽車進城的呀,沒被劫啊!”
“被劫了……只是死的不是他們,是鹽狗子……”
崇禎二十一年七月中,兩淮各鹽廠都有不同程度的豐收。安康公司也隨著一次次的“被劫”而名聲鵲起,現在就算是再白癡的人都能看出這個公司背后的力量到底有多強硬了。換了別家鹽號,怎么可能每次運鹽都能碰巧遇到巡檢司和精銳軍巡查拉練、隨同保護?
鄭翰學正襟危坐,身子隨著馬車的顛簸而微微晃動。他不得不為父親的深謀遠慮而折服,王之心那邊果然出了事,其本人被捉拿回京,聽說發配上林苑種菜去了。送給王之心股份的鹽商則問了行賄罪,舉族流放遼東,子子孫孫都別指望回來了。
都察院的御史不知哪里聽到的風聲,說是鄭家與王之心有關聯,發票拘問。總算鄭元勛是進士出身,不能用刑,又一口咬定是王之心索賄未遂,自己本分經營,不敢做出結交內侍的事來。御史實在查不出證據,才放過鄭氏一族。
鄭翰學還來不及慶幸,父親大人所說的“新鹽商”就漸漸浮出了水面。仗著自家的底蘊,鄭家總算找到了安康公司的大掌柜,柴雍。
安康公司注冊在徐州,總號自然也在徐州。作為曾經的重鎮,現在徐州城外已經沒有了遮天蔽日的旌旗。許多空出來的營房也都被官府收回安置流民。
鄭翰學在經過了四天的長途顛簸之后,終于見到了這位絲毫看不出雍容的柴雍柴掌柜。
柴掌柜看起來年近三十,身子精瘦,除了一雙大耳朵。看不出有半點福相。不過兩廂見禮。卻顯露出柴掌柜的不俗來,舉手投足之間隱隱有世家子弟的風范。讓人如沐春風。
鄭翰學不敢有絲毫輕視,在席間試探著提出了與安康合作做鹽的意思。
柴雍放下筷子,細聲細語道:“我安康不過是新起之家,鹽賣到各縣本也是要找人經銷的。”
鄭翰學頗有受了侮辱的感覺。堂堂鄭家。竟然給人賣鹽么?
“我鄭氏數代販鹽,卻也百十年不曾零賣過了。”鄭翰學壓下怒氣:“此番是有與貴號一同出資,盈利共擔之意。”
柴雍微笑道:“鄙號不缺錢。”
這五個字嗆得鄭翰學幾乎說不出話來。
柴雍又微笑道:“鄙號缺人。”
鄭翰學這才松了口氣:“我家門下多的正是掌柜、門徒,都是販鹽數十年的老人,既可靠又能干。”他見柴雍微笑不語,忍不住又道:“柴掌柜,南直。咳,安徽江蘇兩省人丁逾三千萬,每人每年吃兩斤鹽,這就是二百萬兩的買賣。貴號一家吃得下么?”
柴雍徹底掌握了交談節奏,展了展衣袖,和藹道:“這樣,入股之事就不用說了。日后你知道了安康東家的來頭,自然明了。不是柴某人夸口,如今能拿到鹽的公司,不超過一只手。”
鄭翰學看著柴雍探出雞爪一樣的手掌,暗道:果然是個會抓錢的。
“有道是隔行如隔山,安康也希望有鄭老板這樣的懂行人幫著賣鹽。”柴雍道:“如果鄭老板的確有心,大可以從安康手里拿鹽,分賣各地。其實跟以前買鹽引并無不同。”
鄭翰學腦中一轉,問道:“價錢幾何?”
“三十錢。”
鄭翰學連連搖頭:“那到了我們手里豈不是得賣三十五一斤?誰吃得起如此之貴的鹽?”
“那也沒法子,出廠價就是二十二錢。而且日后鹽廠的粗鹽要漸漸絕賣了。”柴雍信誓旦旦道。
“那百姓豈不是連鹽都沒得吃?”鄭翰學義憤填膺。
“咱們之間,還是少提百姓吧。”柴雍笑道。
鄭翰學意識到自己失態,轉臉笑道:“柴掌柜還是得少些,二十五如何?我們自去鹽廠提鹽。這轉運的耗費也不小呢!”
“二十八,否則我無法向東家交代。”柴雍也松了一口。
鄭翰學問道:“從安康拿鹽之后,凡是我鄭家賣鹽的地方,安康是否就不賣了?”
“不會賣得比你拿的價錢低。”柴雍道:“而且柴某人還能擔保,別家從我安康拿鹽,也絕不會比你家更低。”
鄭翰學微微遲疑,問道:“柴掌柜,為何不學綱引之綱?將兩省劃地專賣,各商家恪守本地,不能越界,如此豈不是正好?”
“我安康沒這么大的口氣。”柴雍淡淡道:“天下又不是我一家能拿到鹽,就算想這么做,也擋不住人家過來賣鹽。你還能把人打跑不成?”
——也未嘗不可啊。
鄭翰學暗道。
“關鍵是要把牌子做起來。”柴雍道:“如今紙幣不多,能拿到鹽的人家還少。若是日后紙幣多起來了,誰都能從鹽廠拿鹽,人家為何要買你家的?”
“我家口碑一向上佳。”鄭翰學吹噓道。
“那也得貨好才行。”柴雍道:“我最近在想著,由安康與貴號這般經銷商一同出資,再建一個新號,訂立商標,將鹽廠的精鹽再精煉一道。雖然成本要上去些,但到底是好東西,不怕沒人識貨。”
鄭翰學心中一動,似乎摸到了這個柴掌柜的心思了。
“這事可以做,掌柜的可有章程?”鄭翰學問道。
“待我九月間去了淮安,自有章程拿出來了。”柴雍看著鄭翰學一笑:“到時候其他經銷商多半也已經就位了。”
鄭翰學只好尷尬笑笑,卻無可奈何。他從酒樓里出來,腹中一陣腸鳴。剛才一桌子的飯菜花了他三兩多銀子,可惜就只吃了兩口。
“嗝!”
一個帶著酒臭氣的飽嗝在鄭翰學耳邊炸開,氣得鄭少爺差點回身就打了上去。打嗝這人是他的堂弟鄭翰林,乃鄭元勛派來防他借著公事的名義花天酒地,鄭翰學才一轉身,就只能硬生生收了手。
鄭元勛之所以選了這位堂侄,乃是因為他自幼就腦子不甚靈光,屬于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的人物,更不會說假話替人遮掩,實乃“御史”的最佳人選。
“你看你,竟不顧我家體面。剛才大家說正事,就你一個勁地吃!”鄭翰學抱怨道。
鄭翰林嘿嘿一笑,伸出手指就往嘴里塞,原來是牙縫里塞了肉絲,要去掏出來。
鄭翰學呲牙咧嘴避開一步:“你還能再骯臟些么!哪里像是我鄭家的人!”
“呸。”鄭翰林吐出了嘴里的菜渣,又像是在回應堂兄的指責,更氣得鄭翰學急火攻心。
一旁清客紛紛上來勸說。
“又沒甚事,不吃又待如何?”鄭翰林不以為然,繼續用舌尖剃著牙齒,吱吱作響。
“沒甚事!”鄭翰學登時氣得跳了起來:“這可是關系到咱們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啊!若是賣不了鹽,靠著幾畝薄田喝西北風去么!”
鄭翰林不以為然,道:“那柴掌柜自己也厭了販鹽,必然是要找咱們家做的,怕什么?皇太子把鈔票印出來,就是要叫天下人用的,等等總是有的,著急什么?”
“著急什么?九月開始就是鹽季,這幾個月一等,咱們明年吃什么!”鄭翰學脖頸青筋直冒,一甩衣袖,快步朝自己的四輪馬車疾行而去,猶不解恨地大喊一聲:“回揚州!”
一旁清客又勸鄭翰林上車,鄭翰林卻又發了癡性子,道:“我偏要在徐州玩兩天,你們留架車子給我,且先回去吧。”
鄭翰林的父親是鄭元勛的親弟,說話自然是作數的。一干人等紛紛上車,隨著鄭翰學的馬車南返,留下鄭翰林和他的小廝。
“少爺,徐州有什么玩的啊?”小廝愁眉苦臉道。
“我就是不樂意跟大兄一道走罷了。咱們逛逛青樓吃吃花酒混混工商署,篤悠悠回去,豈不愜意?”鄭翰林哈哈一笑,負手而去。
小廝一邊發足狂奔追了上去,一邊心里暗道:工商署是個什么地方?
朝廷設工商總署統轄全國公司、商社、店號經營,以防奸商違法犯禁,簡而言之便是“法人”的戶口。其在各府設工商署,下轄各縣的工商所,按照公司、商行的注冊資本金分配等級管轄。
安康公司注冊資本金十萬兩,是有資格歸徐州府工商署直管的。這就意味著安康公司明面上的消息,在徐州府工商署只要花五錢銀子就能抄走。
鄭翰林進了工商署衙門,只看到一個老吏昏昏沉沉坐在門廳里打瞌睡。他上前干咳一聲,驚醒了這老吏,問道:“老丈叨擾了。我欲抄錄人家股東名冊,不知該要哪些手續?”
老吏倒是有些詫異。現在新政頒布不久,公司登記注冊都還沒被所有人接受呢,更別說查閱抄錄人家公司股東名冊的事。
“過了二堂東面廂房,”老吏簡單道,“這里給銀子。”
鄭翰林讓小廝摸出五錢銀子就要走,卻被老吏抓住,硬塞給他一張回票,抬頭寫著“發票”兩字,金額正是“銀五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