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朱慈烺所知的,現在的葡萄牙正處于內困外交的境地。
國勢上,經過西班牙的統治,海外領地損失慘重,貴族和百姓都在經濟衰退的煎熬中苦不堪言。曾經一度成為世界帝國的國家,如今只是個二流小國,更讓葡萄牙人心懷不甘。
外交上,他們反抗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的統治,希望能夠加入反哈布斯堡陣營,也就是新教陣營。然而新教陣營更喜歡葡萄牙作為敵國,好理所當然地通過戰爭對其進行掠奪。
這種窘境將始終困擾葡萄牙,直到明年,耶歷一六四八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最終簽署,確定歐洲新秩序為止。
大明的戰士無論如何都趕不上三十年戰爭的尾巴了,之所以拋出這個“善意”的邀約,純粹是為了理所當然地派出第一支全面考察使團,了解歐洲的動向。
相比勝利在望、又即將反目的荷蘭,以及毫無信義、且有血海深仇的西班牙,葡萄牙是朱慈烺的最佳選擇。
同樣,如今孤立無援的葡萄牙,也絕不會回絕明帝國這樣友善的盟友。起碼兩國可以在南洋對西、荷發起攻勢,重新獲得前往日本的黃金航線。
洛倫素在接受賜宴的翌日,拿到了明帝國的派遣使團協議書,同時還有一份共同開發南洋市場的備忘錄。
協議書具有條約的效力,違約將面臨兩國關系的緊張,大明帝國隨時可能收回澳門,并且不再保證澳門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
開發南洋市場備忘錄則是對東印度群島進行的重新分配計劃。葡萄牙人可以在大明南洋勢力范圍內開設商館,合法進行貿易,繳納商稅,并受大明帝國的保護。
前者是大棒,后者是胡蘿卜,這個招數固然老套,但始終有用。
洛倫素不可能承擔交惡明帝國的責任。他也相信忠貞議會所有議員都不會選擇站在明帝國的對立面。尤其是帝國皇儲明顯表達了善意,澳門當局只需要配合安排船只,提供一定的技術人員,并不需要投入過大的人力和財力。
“明帝國是個尊重規則的文明國家。不同于那些只能用武器交談的野蠻人。他們看中諾言和信譽,我們完全可以信任他們關于東印度開發的承諾。”洛倫素在信中結尾寫到,讀了一遍之后,讓仆人盡快送回澳門。
從廈門回澳門可以從海路順風而下,能節約將近一半時間。等澳門忠貞議會的議員們與耶穌會的教士們商議之后,便決定派出更大規模的團隊前往廈門。其中有大量皇太子需要的技術人員,他們將拿到年薪一百五十兩,每月三十五兩生活津貼的高薪,前往北京、山東、浙江等地,交流繪圖和航海技術。
另一部分則是湯若望的同行——耶穌會的教士們。他們希望能夠獲得在大明傳教的權利。當然,對于天主教這種顛覆大冇明社會根基的宗教,朱慈烺是滿懷警惕,因為奉教紳士中并不全是王徵這樣頭腦清楚的人,還有一部分甚至會接受天主教之中最極端的愚昧內容。
不過朱慈烺是個有說話藝術的人。以傳教必先傳文為理由,又收羅了幾個博學廣聞精通多國語言的教士,在福建漳州和廣東廣州分別設立四夷館,翻譯歐洲學術著作,培養翻譯人員。
在葡萄牙人的努力配合之下,大明第一批前往歐洲的使者人數被確定在了三百人。鄭芝龍撥出一艘西式戰船,作為大明使團的座艦。水手由明葡兩國交叉配備,旨在培養大明的水手掌握遠洋航行技術。
這個使團將從泉州廈門出發,在澳門與葡萄牙船隊匯合,然后借著東風穿過麻六甲,橫渡印度洋,在經歷八到九個月的航行之后。到達葡萄牙首都里斯本。
崇禎二十一年,注定在世界歷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
“今天是明國歷法崇禎二十一年的第一天,也是他們計算春天到來的第二天。我在今天,二月二日,到達廈門港。看到了的兩艘葡萄牙人的老閘船。明國人絲毫不掩飾對我公司的敵對態度,不允許任何一個船員離開船,直到進行完他們所謂的瘟疫檢查。”
科恩拉德坐在船艙里,看著窗外新建設的港口,蘸了墨水,繼續寫道:“中國人對葡萄牙人顯然更加友好,他們的船每天都在卸貨,即便如此仍舊吃水很深,天知道他們裝了多少貨物。廈門港口的官員將在明天安排卸貨,但所有的商品都必須按照清單核數,甚至還要開箱檢查……”
“所羅門松先生。”船長敲開了科恩拉德所羅門松的艙門:“有位中國官員請求見你。”
科恩拉德點了點頭,檢查了一番自己的著裝,走出了艙室。
以他的軍銜和高級商務專員的身份,有資格擔任一支分艦隊的指揮官。不過他對自己的戰術能力十分有自知之明,所以只帶了兩艘帆船——盧斯杜南號和白鷺號。即便如此,為了降低明帝國背信棄義的風險,科恩拉德只乘坐盧斯杜南號前往廈門,而將白鷺號停在了外洋一處島嶼,以便支援。
“尼古拉,真沒想到是你親自來了。”科恩拉德走到甲板上,看到了碼頭上站著的老熟人,鄭芝龍。
尼古拉正是鄭芝龍的教名。
鄭芝龍朝科恩拉德笑了笑,用荷蘭語答道:“這次的旅行還順利么?”
“這取決于貴國最終達成的通商條款。”科恩拉德笑道:“我可以下來么?”
鄭芝龍點了點頭。
看守船只的近衛軍士兵只讓科恩拉德通過,卻連他的仆人都不準上岸。
科恩拉德看了看尼古拉,相信這不是他能決定的問題,只得將不悅埋在了心里。他走向鄭芝龍,道:“這里在鬧瘟疫么?查得很嚴格。”
鄭芝龍沒有答復,只是讓手下遞上一份國書:“這是我國內閣最新下發的《萬國坤輿全圖》。”
科恩拉德疑惑地接過地圖,打開之后發現地圖上是罕見的彩印,其中在地圖右上方是被印上了淡黃色的大明領土。其他國家則被染上了深淺不一的顏色,以區分大致的疆域范圍。
“謝謝你的禮物。”科恩拉德收起了地圖,正要拿出自己給鄭芝龍準備的回禮,卻見鄭芝龍抬手阻止了他。
“請仔細看看大明的疆域。”鄭芝龍提醒道。
科恩拉德再次展開地圖,注意力不禁放在了自己身處的地方——福建,旋即他發現福爾摩薩也被染成了與大明一樣的顏色:淡黃色。
“這是什么意思?”科恩拉德強忍著憤怒。
“意思就是,尼德蘭人應該退出熱蘭遮和安東尼堡,將臺灣還給大明官員治理。”鄭芝龍簡單明了說道。
“這不可能,一官。”科恩拉德道:“總督將軍不可能同意這種過分的要求。”
“如果你們自覺離去,還能獲得與葡萄牙人平等的貿易權力。”鄭芝龍微微昂起頭:“否則,我們恐怕還要再打一仗,決定誰服從誰。”
科恩拉德感覺到了一股深深寒意。一六三三年的料羅灣之戰,正是眼前這個男人所率領的明軍艦隊擊敗了荷蘭艦隊,讓“遠征中國”成為笑話。
鄭芝龍也不會忘記崇禎六年那場對決,雖然荷蘭帆船展現出了精冇準的炮擊能力,但他最終還是擊潰了這支號稱東印度洋面上最為強大的歐洲艦隊。現在想想似乎還有余力,完全可以在皇太子眼下再打一次,為自己增添砝碼。
“你這是在訛詐,一官。”科恩拉德怒視鄭芝龍。
鄭芝龍抬起手,朝他輕輕一甩:“將他帶走。”
一旁的侍衛上前抓住了科恩拉德,幾乎將他架了起來。
“聯合公司不會放任你這種綁架行為的!”科恩拉德叫道。
“不,只是請你去做客而已。”鄭芝龍擠出一個微笑。
科恩拉德沒有進行無謂的抵抗,他希望船上有人看到自己被帶走之后,派小船回巴達維亞報信。然而理智又告訴他,中國人勢必不會放任何一艘荷蘭船離開港口。更讓他憂慮的是,如果事實證明歐福瓦特所憂慮的明軍進攻福爾摩薩沒有錯,那么萊恩將軍就要面臨瀆職的指控。
自己成為一地長官,甚至是總督的夢想,自然也就成了無稽之談。
——如果能夠避免福爾摩薩的戰爭,或許還有回旋余地。
科恩拉德被軟禁之后,苦思冥想,希望能夠走出一條絕境逢生的道路。
“我們與荷蘭之間沒有媾和的可能。”朱慈烺從未想過通過談判和威壓迫使荷蘭人屈服:“即便他們愿意放棄臺灣,也不可能放棄日本。即便他們放棄了巴達維亞以東所有航線,也不可能放棄巴達維亞。然而大明的水師卻必須占領呂宋、爪哇,直至控制麻六甲。這是不容動搖的國策。”
鄭芝龍看著地圖上標注的范圍,突然覺得如果這片地方全都是大明的領地,倒也是一樁很不錯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