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想得開,只要日子過得好,頭上頂點綠也沒甚關系。有些人卻是寧可餓死也不能忍受這種侮辱,當然要將女人領回家好生拷問一番。還有些人純粹是因為見妻子收入漸多,覺得折了丈夫的氣概。
繅絲廠在緊張忙碌了大半個月后,終于陷入了無絲可繅的境地。此時夏蠶沒有出來,春蠶季卻已經結束了。
田存善嚴苛控制蠶莊的消毒檢疫工作,所有養蠶娘子都要過三道崗,換三身衣服,洗三遍手,最后要將頭發包得嚴嚴實實才能進入蠶室,以免將“病毒”帶入其中。她們知道這些夏蠶是自己謀生的根本,也知道老人家說過夏蠶秋蠶最易害病,比春蠶更嬌貴,所以絲毫不敢馬虎。
即便如此,田存善也多派了打頭娘子,但凡有人忘了消毒環節,罰銀罰餓不說,還要讓所有娘子都來罵她一句。
因為只要有一個人疏忽大意帶進去了病毒,所有人的努力都化作白費。
這也是村婦們對“病毒”不熟悉,只以為是瘟神的邪法,被太微星君破了。正是這種懵懂,才讓她們更加敬畏,不敢有絲毫懈怠。
繅絲廠里許多養過蠶的娘子又回到了莊子上幫忙,剩下無事可干的女工則要附帶起洗衣清掃的工作。因為繅機還要改進,許多女工也會被叫去做些演示。
“我想將這塊荒地劃出來,建個絲鎮。”吳易帶著浙江省與杭州府一應官吏,站在一座沒名字的小土崗上,跨過一道山凹,就是繅絲廠和蠶莊。
一眾官員紛紛點頭,附和道:“這里有山有水,的確是個宜居之地。”
吳易回過身,望向隊伍外圍散落的一個“奇點”。
“廖提學,此處如何?”吳易笑吟吟問道。
廖興顯然有些意外。道:“此處的確不錯,風景好,離廠子又近。”
許多女工都因為不能外宿而被丈夫領回了家,這種家庭束縛在短時間內不可能打破。以吳易這干大明士人的視角來看。也不該被打破。然而蠶繭不等人,在忙季如果沒有足夠女工,蠶繭是會壞的。
最好的辦法就是移民。
將這些女工連同她們的家屬全都移居到這個規劃中的絲鎮來。或者反過來說,以后繅絲廠和蠶莊的女工、娘子,都從這個絲鎮里招人。如此可以保證女工每日回家,照顧家里,也能保證廠、莊的用人。
“還有個好處,日后這里人多了,各色人等齊聚,廠里日用之物也能就近采購了。”田存善道。
廖興是個愛湊熱鬧的外向人。本來被浙江官員排擠很不舒服,此刻吳易主動親近他,自然讓他心情酣暢,上前道:“人家都有家業,為啥會遷到這里來。”
蠶農本身不是一種固定職業。每家蠶農都只是在春季養蠶的農民。一樣要有土地耕作。沒有土地的破落戶是沒資格養蠶的,否則連桑葉冇都買不起。
一眾南官聽了廖興所言,紛紛偷笑。
吳易也笑道:“江南不比北方淳樸,百姓不恥于逐利。只要給的好處到了,哪里有割舍不了的家業?”
廖興撇了撇嘴,知道南北民風各異,自己一個初來乍到的北人。恐怕的確不知道情形。
吳易說完,又要照顧廖興面子,道:“提學所慮也并非杞人憂天,若是真有人不愿遷,我等憑空定下考成要求,卻又成了擾民的惡法。”
“咱家倒是有個法子。”田存善道,“咱們先招工把房子蓋起來,把路修起來。日后想要入股的人家,非但要出錢認股,還要隨奴婢過來做工。奴婢就住在絲鎮。權當宿舍……”
“我看這倒不必。”吳易對閹人就沒那么客氣,直接道:“哪里需要這般麻煩?浙江破落民戶不知凡幾,若說這里招工,哪個聽說了不亟亟趕來?再不行,紹興府的九姓墮民且拉過來,別說工錢,只要管吃住,他們就恨不得給你立長生牌位呢。”
九姓墮民來歷已經不可考證。洪武四年的時候太祖出過一道圣旨,認為墮民是南宋抗元諸文武的后裔,故而在蒙元時遭到歧視非難。國朝既立,就不該再歧視這些忠義之后。
這道圣旨雖然被刻成了碑文,但是民間歧視墮民之風并沒有改善,后來還說這些人乃元末群豪的后裔,為大明之敵,所以奉旨鄙視。
不管怎么說,直至今日,紹興百姓還是恥與墮民為鄰。墮民修建屋舍,也知道比其他百姓矮一頭,否則就要被鄉間百姓欺壓。他們沒有土地,沒有固定營生,只有遇到紅白喜事才能當個雜役,扮個孝子……就算想賣身為奴都沒人肯收,日子過得十分凄慘。
吳易作為蘇州人,對此甚是不以為然,故而說出要招他們入廠做工的話。至于田存善、廖興,更是連墮民“墮”在哪里都不知道,也不會歧視。只有紹興籍出身的官吏抿口不語,卻有些不以為然。照他們想著,大明又不是沒人,哪里輪得到墮民來吃這碗飯。
與地圖上的標注一一勘定之后,吳易等浙杭高官往官道上的馬車走去。這一路腳下坑洼,更讓他們定下了要先修路的念頭。
“隆之,且與我同車吧。”吳易招呼廖興,示意他上自己的四輪馬車。
這輛車是皇太子走后,絲行大戶們捐給浙江布政使司衙門的,屬于民間襄助的公車,吳易用起來沒有絲毫心理障礙。
廖興略有遲疑,還是朝吳易走去。他邊走邊在腦中厘清了官職之間的關系:吳易是浙江布陣,頂頭上司是吏部。自己這個提督學政,頂頭上司是禮部,說起來同朝為官,其實是兩條線上的螞蚱,保持禮數就夠了,不必巴結他。
若是想動用學款,那更是要嚴詞拒絕!
廖興心中有了底,笑呵呵地隨吳易上車,做好了斗爭準備。
“隆之來我江南這些日子,可還習慣么?”吳易找了個話頭。
廖興從來不耐煩這些官面上的廢話,直截了當道:“江南是文教大省,果然不同北方。即便是在中州之地,都只能官辦公學。到了南方,卻是私學書院更加盛行。”
吳易略有得意道:“我江南書院之盛,恐怕是歷代罕見,也足以證明我大明的文教之功。”
“這些書院可要本分才好。”廖興若有所指。
大明的確是書院的盛興時代,而且這種書院與唐宋書院重視六藝教育不同,它同時還是個議政之所。
東林之所以能以書院為載體,形成一股政治勢力,也正是源出于此。再加上弘治之后,官府管轄放松,生員們一個個都以“公義”、“禮教”為圭臬,仿佛衛道士一般,非但議論時政,甚至還干涉官府施政。
強硬一些縣官還能鎮住這些生員,若是個一心想進名宦祠的糊涂官,少不得讓這些地方上的生員左右。到了明季,甚至還有生員抱團沖進縣衙,毆打縣官的事發生,也算歷朝所罕見的稀奇事了。
吳易道:“如今書院的生員已經收斂許多了。”
“收斂?”廖興不由浮出一股怒意:“前幾日還有生員在我衙門口聚眾,大肆辱罵朝廷命官——也就是本官!府里警察非但不能驅散了事,還被他們打傷了幾個人。杭州府也有臉跑我這兒來要醫藥費冇!呸!若是在開封,本官斷不會讓他們全家走脫一人!統統送去挖礦修路!”
吳易不寒而栗,呵呵干笑一聲,岔開話題道:“如今這些生員也不歸我管。”
廖興一時氣餒。
這些生員當然是歸廖興管的,論說起來,他有權削了這些生員的學籍,讓他們數年光陰白費。不過他牢記祖父交代他的任務,要為家族開拓江南市場鋪路,所以盡量不要得罪當地大戶。而那天鬧事的生員之中,有幾個就是浙省望族子弟。
“隆之在施政上可要愚兄幫襯的?盡可說來。”吳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要人幫忙,這也算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了。
“方伯,您看浙省警力能否照顧一些。”廖興道:“我督學浙江,本無根底,若是沒有這些警力,巡視各地頗有不便。”
吳易松了口氣,道:“這個方便。我還可以在浙江促成一部《勸學民約》,讓適齡兒童悉數入學,違者便捉拿其雙親問過罰金。”
地方法規唯一懲處方式就是罰金和社區公益服務,朱慈烺絕對不肯將涉及人生自由、健康生命的立法權下放地方。在執法權上,縣、府兩級原本擁有的笞、杖都廢除了,流刑和徒刑倒是下放給了縣裁判所。
廖興原本就是個火爆脾氣,辦事從來都是“殺”字當頭。如今沒有了執法權,不能干涉地方司法,總覺得處處受限。見吳易這般支持,總算松了口氣。商人之家出身的廖興,當然也知道沒有白受人好處的道理,大方問道:“方伯若有用得到廖某之處,但說無妨。”
吳易總算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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