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荏并不擔心自己的拖延被人誤解為“徇私”。他深知都察院的辦事手法,以及大理寺裁定有罪的證據要求。像他這樣的御史,要么收受賄賂時被人當場抓住,要么在私人領域查抄出巨額來源不明的財物,否則要想定罪就很困難。
當然,也曾有過一個倒霉的御史,竟然有記賬的習慣,將收受的賄賂全都用密語寫在一本本子上。結果這件事被東廠的人聽說了,懷疑他販賣情報。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賣國,這位御史只能自認受賄罪,然后飽含眼淚登上了前往遼東的客船。
從那以后,張荏非但不插手家庭賬目,就連與朋友的交際通信都能省則省,絕不肯有半點疏忽。
不過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張荏卻發現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預計:周邊州縣或多或少都在給昆山縣輸糧。他甚至一度懷疑昆山縣是否偽造了南直的部文,否則怎么會有這么大規模的調動?
尤其在春荒這個節骨眼上。
好在現在他還是楊承德的“盟友”,可以直截了當去問這個問題。
“其實下官也很納悶,”楊承德并沒有回避和起疑,“下官只是開了口,他們就應承下來了,而且……”
“不要利息?”
“何止不要利息,就是連起碼的憑據都沒要,簡直就像是送給我的。”楊承德得意說道。
張荏懷疑地看了一眼楊承德,只見他滿面紅光,果然不是之前一臉憔悴的模樣。
“是你同年?”張荏問道。
“也不是……”楊承德沒了心理壓力,輕松許多,簡直可以說是有一說一。現在他對張荏只有單純的感激和信任,若是沒有這位御史網開一面。濟留倉的大門一開,他就得收拾行李去遼東或是琉球度過余生了。
張荏面不改色,仔細聽完了楊承德的“招供”,留下一個意味深長微笑,結束了這場會面。專案組中一起來的御史果然也得到了消息,在張荏走后沒多久就堵住了楊承德家的大門。若是正好將張荏堵在里面。張御史的仕途也就到頭了。
正因為沒有堵住,眾御史回到館驛時,一個個都帶著氣憤。
張荏雖然是他們的上官,但御史辦案獨立性極強,并沒有固定的從屬關系,很可能換一個案子,上下關系就要顛倒過來,所以張荏也不敢以官位欺人。
“這幾天的確有點事瞞著諸位,不過現在到了收網的時候。大家可共領富貴了。”張荏開門見山道:“正是本官讓昆山縣四處借糧,現在濟留倉已經滿了。”
“你為何如此做?”有御史當即翻臉。
“因為這個案子太小。”張荏也毫不隱晦:“別看報紙上鬧得厲害,真的定罪大家心里都有數。千里迢迢,難道就為了這么個小案子?”
眾人心同此理,當即沉默。
終于有個不老成的出聲問道:“那現在人家倉庫都滿了,哪冇里來的案子?”
“這些糧食哪里來的?”張荏臉上浮出一股笑意:“是附近州縣運過來的。如今春荒,糧商是肯定不愿意做這種事的。所以嘛,那些州縣從哪里調運的糧食?”
眾御史臉上恍然大悟:“你這是聲東擊西。攻其不備!果然好手段,那咱們抄哪一縣?”
張荏環視在座幾位御史:“每一縣。”
“一網打盡!”一干年輕御史嗅到了大案要案的氣息。越發激動起來。
“非但要一網打盡,還要扯出幕后黑手。”張荏將剛才在楊承德那里得來的消息一一分析,道:“擔著潑天的罪過,替人料理后事,自己分文不取,這絕對有悖常情。他們為何這么做?若說沒人在背后指使。打死我也不信!”
“能影響小半個江南,恐怕不是等閑之輩啊。”有御史嘟囔道。
“所以咱們今晚就分頭前往各縣,第一要封庫備查,第二要逮捕州縣官,查抄往來通信。拷問背后主使之人。這個案子若是辦下來,可就不小了吧。”
眾人心中一過:若是這個案子辦實了,主使之人重則謀反,輕則大不敬,都是十惡重罪。
“文泉兄果然不愧都察院第一鐵手!”有御史笑道:“只是對同僚也這般信不過,讓人感慨呀。”
“事出機密,而且我本來只打算牽連兩三個州縣罷了,沒想到竟有這般戰果。”張荏隨口應著,心中卻道:你們若是信得過我,也不至于白白跑去堵門……真是萬幸……
“該記文泉首功!”眾御史哈哈大笑,仿佛已經拿到了那份炙手可熱的功勞,又紛紛道:“事不宜遲,我等這就分了州縣,快馬過去吧!”
張荏威信空前高漲,當即將楊承德“招供”出來給了糧食的州縣一一報出。這些御史或是二三人,或是三五人,紛紛領了地方,草草做了一份會議紀要,亟亟而走。
都察院雖然沒有暴力機構,但隨同保護的法警差役還是不少。這么多人一時出門,倒將楊承德嚇了個半死,又等了半日見沒有動靜,方才趕到驛館打聽消息。
“沒甚大事。”張荏優哉游哉地請楊承德喝茶:“不過就是我等發現昆山周圍的州縣有些異動,過去查看一番。”
“是……是何異動啊?”楊承德覺得有些不妙,卻還沒想明白張荏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糧食調動。”張荏大大方方道:“恐怕他們現在濟留倉的存糧與賬目對不起來了吧。”
楊承德眼前一黑,身子搖晃了一下方才站穩,道:“你讓我去借糧……竟是要對他們下手!”
“非也非也!”張荏搖頭道:“你要去借糧,管我什么事?熟歸熟,一樣告你攀誣之罪呦。”
“你、你、你……”楊承德滿臉脹得通紅,半晌吐不出下面的話來。
張荏好整以暇看著一張肥臉在面前晃動。
“等等……若是之前沒人救我,你這計謀豈非落空了?”楊承德突然道。
“我哪里有什么計謀?我不過是照程序辦案罷了。”張荏說得滴水不漏。
“哈哈哈哈!現在我昆山縣的濟留倉已經滿了,隨你怎么辦案都與本縣無關了!”楊承德突然一改面孔,大笑起來,頗有些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痛快。
“誰說倉庫滿了,就辦不了案啊?”張荏輕輕吹開浮在水面上的茶沫,招呼左右:“來人,給我拿下。”
“慢著!”楊承德身子一晃,甩開法警:“倉庫既然是滿的,緣何拘我!”
“倉庫是滿的,但我仍有證據檢控足下貪污、虧空公倉、私賣公產等罪。”張荏放下茶盞:“放心吧,皇太子殿下明察秋毫,沒人敢攀誣于你。”
楊承德脹紅著臉被拖了下去,關入縣牢。他很快就明白了張荏的意思,因為昆山縣庫大使就是他的獄友,已經被關了三個時辰。正是因為張荏分了楊承德的心,所以他之前竟然沒得到消息。
除了看管庫房進出的庫大使,還有搬運糧食的夫役。
這些夫役拉幫結派,人多口雜。某年月日從何處運糧到某地,這么簡單的事要想讓他們統一口徑卻是難上加難。更何況因為人多,殺人滅口和買通賄賂都不可能,勢必也是鐵證。
楊承德進了牢房略一思索,自然也能想通,但此時此刻,也只能感嘆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來得冇太……猛烈了。
昆山縣丞閻茂才卻失蹤了。
張荏帶著都察院法警摸到他家時,卻得知他從都察院御史的大舉行動中得了風聲,丟下一家老小,帶著個小廝便裝逃跑了。
張荏命人將閻茂才家搜了一遍,見果然不在家,也只得通知南京刑部發海捕文書,緝拿歸案。至于閻茂才的家人,張荏并不抱希望。他知道這些人在“親親得相隱匿”的保護之下,絕不會多說一個字的。
如果說張荏放了線,釣到了大魚,那么奔赴各州縣的御史很快發現這條線實在不夠結實。
昆山濟留倉一案非但將蘇州府其他一州五縣全部牽扯在內,還牽扯到了鄰近的常州府、松江府,浙江湖州府、嘉興府。搜出的書信往來則牽連江南高官顯宦、名流名士不下百人。其中明白議論昆山濟留倉案的書信涉及八十二人,書信中明確提到轉運糧食以全同朝為官之情的,足足有三十六人。
這不是有黑手,這分明就是一個黑窩啊!
案子很快捅到了朱慈烺案前,因為這回被控制的官員數目實在太大,證據實在太硬。大明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又不多,但凡被抓去問話的,一看書信都在人家手里了,該招的也就招了,幾乎沒有抗審能力。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光是現在這個規模,下一步工作怎么進行?”朱慈烺輕輕敲著書案。
春耕工作可不是口頭上說說的,縣官要調集農具,分配耕牛,勸大戶人家出來賑濟,減免放寬貸款……沒有縣官這個潤滑油的角色,整個春耕過程說不定就耽誤了。
而且更讓朱慈烺擔心的是,一旦朝廷角色缺位,地方縉紳出來“義務”維持鄉里秩序。初時或許是在幫忙,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食髓知味,謀取更穩定更長久的自治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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