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昆山知縣楊承德還是單獨見到了專案御史張荏。
張荏身穿制服瀾衫,就像是一個久試不第的迂書生。他知道楊承德肯定要派人盯著自己,所以早上剛出來走了兩圈,就被這位知縣“偶遇”了。
“本官尚未去清點倉庫,莫非真的已經虧空了?”張荏直言問道。
楊承德淚涕齊流道:“前輩明鑒,下官上任之時,濟留倉就已經空了啊!”
張荏點了點頭,道:“這是國朝情弊。明知倉庫有虧,但看著前任升遷,同在官場,只能捏著鼻子認下來。”
楊承德頓時覺得張荏這位御史實在是太通情達理了。大明官場上又不是自己這一縣濟留倉虧空?為何偏偏咬著自己不放呢!
“皇太子殿下監國南京,欲有大作為。你也是運氣不好,撞在了刀口上。”張荏滿懷理解道:“其實江南各府縣,賬目與倉儲對得起來的又有幾處呢。”
“前輩……”楊承德跪下身去,抱住張荏的大腿:“還請前輩看在翰墨一脈的情分上救我一救!”
張荏長嘆一聲:“你自己不省事。我從北京過來,這么多日子,你竟然都不調糧將濟留倉填滿?”
“前輩啊!春荒在即,哪里能弄到糧食啊?”楊承德哭道:“如今墻倒眾人推,我就算是高息借糧,人家也不肯啊。”
“你去問商戶借糧?”張荏哼了一聲:“怎這般沒有頭腦?”
“還請前輩指條明路!”楊承德哭道:“下官若是躲過此劫,必定辭官出家,日日為前輩祈福祝禱。”
“民間是肯定借不到的,但可以去找其他州縣借呀。”張荏低聲道:“一來要跟他們講道理,再來許些好處,總是有人肯拉你一把的。”
楊承德茅塞頓開!
道理很清楚,皇太子要放三把火,應天府是第一把,濟留倉就是第二把。燒完了昆山難道就不燒別處了?若是昆山真的查出來有問題。江南其他地方還逃得了么?真正聰明的辦法就是讓昆山濟留倉案變成閹黨的誣陷,那么自然也就不會再有其他州縣的清倉檢點了。
楊承德是當局者迷,人家旁觀者早就暗中備糧,等他開口了。
“再給你五日。五日之后賬目盤點清楚,就不得不開倉點算了。”張荏道。
楊承德自然是感恩不盡。
張荏滿意地結束了這次“偶遇”,悄悄回到了驛館,權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剛剛被頂在風口浪尖的昆山縣,突然之間風平浪靜了一般。現在大明的訪員還不敢采訪官員,只能托請打探,想嗅出一絲異樣。因為大量人力轉移到了昆山縣,報紙上對皇太子的非難也頓時少了許多。
張慎言看完報紙,低聲嘟囔一句:“這么輕易就被人牽著鼻子走,還敢亂嚷嚷?”他又看了一眼服侍他的仆從。問道:“義學的事辦得如何了?”
那家人道冇:“回老爺,已經辦妥了。”
學校場地是張慎言在南京的一處外宅,本是家里來客人安排入住的地方,如今打掃一下就可以用來當校舍。學生也不對外招,都是家里奴仆、佃農。還有幾個庶出的子侄,湊了大約五七十人,也算蔚為壯觀。
課本從街上書坊就能買到,讓學生們邊抄邊學,也是義學的一貫做法。至于先生就更簡單了,家中養的清客本就有精通律例和會計的,多給點銀子就能去教書。
現在也只開了明法和明算兩個專業。目的就是盡快通過都察院、大理寺的司法資格考試和戶部的財會考試,獲得會計證。
“越快越好,第一個考出來的,老夫獎賞他五十兩銀子,外加三畝地!”張慎言可謂出了血本,就是要讓這些子弟盡快進入東宮體系。為張家的未來保駕護航。
家人雖然沒有那么長遠的眼光,但還是能覺察出其中的緊迫感,越發下了心思去辦這事。
張慎言雖然不招搖,但士林也就那么大點地方,即便想保密也不見得能保得住。如今正是春闈之時。張家卻走新學之路,難免被人拿出來做對比,進行非議。
有人非議自然有人跟風。
后世辦學最難的關節是:審批、校舍、生源。對于南京這些勢家而言根本不存在問題。
大明的書院遍地開花,誰都沒想過要審批。校舍更不成問題,誰家沒幾處園子?隨便挑出來一處都能足夠容納三五百人。生源也簡單得很,那么多庶出的兒子,原本就拿不到家產,正好學門旁技,日后也好幫襯大房。
一時間南京城里辦學之風,竟然刮到了朱慈烺耳中。
“殿下,不用卡一下么?”陸素瑤頗為憂慮地統計了南京新辦的“學校”,已經大小有十來家了。這還是明面上的,肯定還有疏漏沒算進去的。
“這是好事,為什么要管?”朱慈烺笑了。
“殿下的民政全靠用人,若是讓他們這些勢家子弟混進來,難免不會成為第二個大明官場啊。”陸素瑤道。
“你還沒看透啊。”朱慈烺笑道:“我為何敢放任都察院對大理寺那幫法官動手?因為我們的法政學院人越來越多,最多三個月就能收獲近五百人,而且隨著規模擴大,勢必會越來越多。人多,我就敢換。反觀江南這邊我就要謹慎許多,不讓都察院搞大動作,否則官員全都抓起來了,誰來治民呢?讓百姓自治?那日后還要不要朝廷了?”
陸素瑤還是擔心“污染”,正要說話,朱慈烺又道:“這些人肯定會帶進來許多舊風氣,但我想還是不擔心。為何?你看大明士子對自己蒙師和座師的態度就知道了。”
蒙師是真正給這些學子啟蒙授課的老師,也是后世意義上的“老師”。座師從未給他們上過課,最多就是發布學術演講的時候混在下面聽聽。大明的進士,對待座師、房師、宗師儼然服侍自己的父母,孝順得無以復加。但是有人聽說過誰對自己的蒙師如此么?換上官袍之后,蒙師行禮慢些都會被橫眉豎眼挑禮呢!
難道只是因為座師取中了他們的卷子,就有了這樣的恩情?為何唐宋時的學子更孝順授業師呢?
很簡單,關鍵在于誰掌握了政治資源!
以座師為核心,以他的政治資源為絲線,進士、舉人們能夠連成一張龐大的網絡。每個人都在為這張網貢獻力量,同時也從網上攝取養分。
東宮的新學體系卻從根本上消滅了這個核心。
譬如某人考過了司法考試,得以進入大理寺,他能找到批他卷子的考官么?都是標準化試卷,考官本身可能只是個識字的鄉學學生罷了,能給他什么好處?而他的授業師不過是個教書匠,更不可能為他的仕途鋪路。
所以新學體系注定不可能形成網絡,也就等于從源頭瓦解官僚集團——直到官僚們明確意識到自己的行政權與皇權存在沖突,并且旗幟鮮明地為之斗爭……這就是資產階級革命了,不是朱慈烺當前需要考慮的問題。
“正是那些舊習氣,也會壞了殿下的新政。”陸素瑤堅持道。
“移風易俗不是簡單說說就能做到的。”朱慈烺道:“就算嚴控生源,原本的東宮官也會漸漸腐化,成了死水。唯有流水才能不腐,冇所以開源格外重要。更何況,規矩只要列出來了,膽敢壞我規矩的人就要付出代價。只有后面等著的人越多,朝廷手中的刀也就越快,才能真正做到絕不姑息。”
“殿下說得是,如果照太祖時候的法令,滿天下的官兒有幾個能逃脫剝皮充草的下場?之所以姑息他們正是人手不夠。”陸素瑤不再硬頂,但顯然還是對于這種境況感到無奈。
從忠心程度上來說,女官比宦官還要高。因為宦官還可以收義子,而女官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如果嫁不出去的話。
按照宮里的慣例,職司越是高的女官,也就越是嫁不出去。故而陸素瑤做到“印君”這個位置上,早已經斷了出宮嫁人的念頭,一心將皇太子視作倚靠,絕不可能有半分貳心。
朱慈烺笑了笑:“等上了軌道,自然就會好轉了。對了,都察院不是說派了個干吏專責此案么?怎么到了這么多天,都還一點動靜沒傳過來?”
“是有些蹊蹺。”陸素瑤道:“照理說,核對了賬目開倉一看,誰是誰非應該明明白白呀。難道又有什么意外?”
“派人催問一下,江南這邊官員不夠,最好是一地一治,不要牽連太大,否則換人都換不過來。一旦姑息,就有墻頭草以為朝廷是在做樣子,這兩年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清廉名聲卻又毀了。”朱慈烺道。
陸素瑤應聲而出。她知道都察院里自查有多嚴格,李邦華雖然年紀大了,御下技藝卻是臻于化境。
若是都察院的御史沒有徇私,那么多半是案情復雜。
案情越復雜,牽連的人也就越多。
陸素瑤不免要未雨綢繆,在舍人之中排出可以外放的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