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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九章 宣威布德民大悅(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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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氏并沒有來得及去坤寧宮,剛走出沒多遠就被宣召去了乾清宮。

  帝后二人身穿常服,在乾清宮東暖閣見了段氏,努力做出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情。

  “小爺他說了幾句思念祖宗的話,然后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段氏十分委屈地站在帝后面前,像是接受質詢。

  “他去了奉先殿。”周后先開口應道,然后才發現段氏受氣小媳婦似的站著,又道:“你坐。”

  段氏這才福了福身,退到繡墩上挨邊坐下,心里卻是空白一片,已經將所有的問題都推給了帝后,只等吩咐。

  “他從小到大什么時候思念過祖宗……”崇禎一時著急,竟口吐真相。

  周后輕咳一聲,忙替長子洗刷這“不孝”的考語:“春哥兒也是極孝的,只是不會做出來給人看罷了。”

  崇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道:“朕是說他總將心思藏起來,并非說他不孝。你說……他會不會又犯了……”

  段氏一個激靈,茫然地望向周后,正好與婆婆目光相觸,連忙垂頭避過,不敢失禮。

  周后干笑一聲,道:“小時候偶爾有些癔癥,這些年他南征北戰,也沒聽說再犯過。”這個時代對于伴侶的地位財富固然看重,但最重要的還是沒有惡疾。周后為了打消段氏可能產生的胡思亂想,特意補了一句:“春哥兒絕無惡疾。”

  段氏大大松了口氣,對周后的話沒有半分懷疑,反倒是周后說完之后覺得自己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沒來由地騰起一股不悅。

  暖閣之中陷入一片冷寂。

  “氣悶。”崇禎猛然起身,背手朝外走去。

  雖說是透氣,皇帝陛下的目的地倒是十分明確。

  奉先殿。

  天子有太廟。以七、九之數祭祀祖宗。朱元璋雖然不是詩禮人家出身,但對父母、祖父母的感情卻十分真摯,想起來就要去祭拜一番。時人認同這份孝心,但孝也必須守禮。太廟是國家祭祀的地方。皇帝的祖宗也是庇佑這個天下社稷的英靈。只有在規定的時間以規定的禮儀才能祭祀。

  于是朱元璋便在紫禁城內修建了奉先殿,效仿宋朝皇帝在私閣內進行家祭的方式。穿著常服進行日常禮拜。

  奉先殿沒有后殿,正殿也是同堂異室制度。如今除了百世不祧的太祖、成祖,只有血緣最近的七位皇帝供奉其中。

  朱慈烺從剛會走路就來這里祭拜過祖宗,在儀式上取得了祖宗的庇佑。其后來這里的次數也遠高于太廟祭祀。好在常服家禮,所以不很麻煩。

  主動來奉先殿卻是朱慈烺降生以來的頭一遭。

  前世的朱慈烺對家族的認識只能上溯到祖父一輩,五服之親對他而言已經無法理解,更何況天子九廟,竟然要追溯那么遠的親緣。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七年,雖然祭祀已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但對親緣的認識卻仍舊處于膚淺程度。

  朱慈烺讓宦官開了門。進了正殿。長明燈下,殿中泛著明滅的金光。這里可以說是大明盛世最后留下遺跡的地方,供奉用的金銀玉器仍舊完好無損,算是躲過了崇禎、李闖、滿清的三重劫難。

  朱慈烺走到太祖高皇帝神位前。旁邊的是馬皇后神位。這對夫妻是大明的肇始之祖,驅逐韃虜,兼并群豪,重開江山。也正是他給自己留下了眼前這個難題,宗族問題。

  據說在南北兩宋,城鎮化率已經達到了三成,這樣高的城鎮人口自然不會產生嚴重的宗族問題。

  太祖高皇帝自己深受胥吏欺凌,以至于當了皇帝之后仍舊沒有清晰自己身份的變化,對“擾民”看得極重,從嚴苛治官到“皇權不下鄉”,都是太祖皇帝有意制定出保護小民的舉措。

  或許從小民的角度而言這是好事,對于國家發展來說則未必有利。雖然朱慈烺也可以等到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再提出這個問題,但如果沒有前瞻性的指導,未來的阻力就會更大,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更大。

  現在必須趁著北方宗族勢力的空前削弱,把新的社會關系建立起來,關鍵在于如何把握這個平衡點。

  朱慈烺走到籠著黃紗的金柱旁,靠著柱子緩緩滑了下去,直到地磚上傳來的涼氣讓他精神一振。

  從腰帶上取下玉鉤,朱慈烺在地上寫了個“人”字,畫了個圈,又寫下“家”字。這應該是社會的最基本構成單位。

  “家”就像是一顆種子,冒出芽,萌芽長成主干,這就是出于嫡系的“大宗”。主干繼續生長,冒出許多枝椏,這便是庶出的“小宗”。大宗小宗構成了整個樹型結構,這便是“宗”。當這“宗”有子弟外出,就如樹上掉落下來的種子,在另外一處生根,發芽,再長出主干、枝椏,與原來的那顆樹遙相呼應……由此便有了族。

  當這些宗族因為共同的文化認同交織生長,一起開發腳下的土地,捍衛族群尊嚴,傳承亙古以來的價值觀——這就是民族。

  朱慈烺朝后靠了靠,仰起頭,目光中焦點渙散。

  只要有人成家,勢必就會成為宗族。別說現在這個時代,就是前世的紅色貴族不也如此么?

  朱慈烺輕輕搖了搖頭:除非有個更強大的信念占據百姓的信仰空間,讓他們相信爹親娘親都不如皇帝親,天大地大都不如皇室的恩情大,立志做個舍小家為大家,脫離低級習俗,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整個國家的人。

  上下五千年,這種狂熱的狀態只存在過三十年,而且崩塌之后帶來的副作用似乎更大,頗有些飲鴆止渴的感覺。別的不說,朱慈烺并不希望自己的遺體被長久封存不得下葬。

  而且以明朝的宣傳能力和手段,要做到這樣大規模的思想教育,其難度……還是先考慮一下火星探索計劃吧。

  既然無法從根本上鏟除宗族。如何做才能既保證國家對人民具有控制力,又不至于制定出毀家滅門的惡法呢?

  首先是思想方面,忠臣與孝子之間的平衡。魏晉時候,天下只有孝子。沒有忠臣。故而有五胡亂華,北伐難酬。那時候的門閥與如今的宗族名異而實同。只是更加強大,直接控制了軍國大權罷了。

  朱慈烺又想到前世某個時期,天下都是忠臣——或者叫主人翁,只知國家需要就上山下鄉、奔赴殊域。他們的確以自己的犧牲。為整個民族都做出了極大的貢獻。不過當信仰崩塌之后,正是這些人反轉最大,甚至否定了自己的犧牲,認為被權貴階級欺騙和出賣,徹底投入利己主義的窠臼。

  這正好是兩個最極端的例子,后來從隋唐起強調的“在家事親,在朝忠君”可以說是一種緩沖和折衷。不過眼下的大明更注重“孝”。而“忠”的方面有所欠缺,這就需要人為給一些動力。

  其次在于國家動員方面。

  宗族的形成以北宋為分水嶺,又有兩種形態。

  在先秦兩漢時代,天子分封藩國形成宗族。其大宗對小宗的財產有直接控制權。這點到了明朝仍舊一樣,分封的諸藩王可能因為犯罪或無子而被除國,田土收歸國有。

  后世熟悉的庶民宗族卻誕生在北宋之后。因為范仲淹、張載、程頤等人的推動,庶民被允許立祠堂,以便“敬宗收族”。這幾乎可以算是一場革命,打破了士大夫立廟的特權,也有了以血緣為基礎的精神核心。

  有了這樣的核心之后,庶民就從單純依附于地主豪強,轉而依附于自己的宗族。這時候的宗族就像后世的工會,看似沒有主宰宗人生命、財產的權力,卻又極具凝聚力。

  延續到了明代,鄉官的職役制度更加明顯,宗族的影響力也就越大,在基層輿論上遠遠壓過朝廷王法。

  比如募兵。在新設立的流民村落中,募兵明顯要輕松得多。而在有宗族影響的地方,族中老人出于勞動力缺失的考慮,往往會對此抱有抵觸。正是這些老人說一句“別去”,很多人都打消了入伍的意愿。

  在現在的甲級行政區域,宗族勢力奄奄一息,影響力極小,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其中蘊藏的能量。就是知縣下鄉問政,老人、農老辦事,也都會對大些的家庭另眼相待。

  因此在南方宗族勢力更大的地方,整個家族抗稅抗租,乃至暴力抗官,時有耳聞。

  最后則是土地問題。

  宗族本身不是大地主,族中的土地只有宗人捐獻的義田、祭田。義田用于照顧族中貧窮子弟,為他們交付讀書用的束脩,往往只有詩禮之族才有。祭田則必然是每家都有,其產出用于家族祠堂祭祀。因為這是族人捐獻,所以勞動力也有宗人義務承擔,收成和使用也受眾人監督。

  宗族對土地的約束性在于本宗族人私有的土地不會外流。

  寡婦可以改嫁,但只能帶走自己的嫁妝。夫家的土地必然要留給子嗣,這是宗族對宗人的保護。如果沒有子嗣,族中則會過繼一個符合輩分的族人給他,繼承這塊土地。

  公開的說辭當然是家族實力不至于削弱,避免了外姓人的侵奪。

  可朝廷也是外姓人啊!

  這些土地一直被一家一族控制,不恢復“無主地”的屬性,朝廷何時才能收回來?總不能出臺“遺產稅”吧?那是對三千年來“子承父業”的傳統進行否定,還不如撕破臉去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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