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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六 沙場晝夜多風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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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如此緊張,忍不住扶額定神,卻發現額頭上一片油光。他深吸兩口氣,方才道:“剛才說到小團山堡,這是東虜兩白旗先鋒盤踞之地,看得出他們本是想直接渡河攻打寧遠的。我軍主力從南攻打此堡,正是要扯住兩白旗主力決戰。從現階段而言,一切行動都在之前的計劃之中。”

  “重點說說東面的虜兵。”盧翹楚覺得趙煒挺有意思的。

  “東面這支虜兵目前不知道來歷,但是職部以為,其大約有兩種來歷。”趙煒漸漸鎮定下來:“其一來自沈陽,東虜僭稱偽京的留守兵馬。不過按照遼東師最近的通報,其兵勢已經抵達蓋州,所以沈陽即便有留守人馬,也該先往蓋州阻擊遼東師的勁頭,沒道理跑寧遠來。”

  盧翹楚好不容易在腦中建立了整個遼東地圖,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

  趙煒得到了鼓勵,繼續道:“其二,職部以為,這批人馬是從北面來的東虜兩黃旗人馬。如果有蒙韃混跡其中,那就更能證明這點了。”

  “北面都是山,怎么過來?”盧翹楚問道。

  寧遠背山面海,延綿自大興安嶺的松嶺南麓和源自燕山系大團山成為其屏障,后世也正是以此劃分內蒙古和遼寧省的界線。

  “山地不便行軍,但并非不能行軍。”趙煒道:“兩黃旗離京最早,而這一塊區域全是韃虜所占,沒有敵軍——也就是我軍的活動。完全可以從容地走山路插入遼西走廊,直接從錦州以西向寧遠發起攻勢。”

  盧翹楚不能判斷這種情況在軍事上可能性,望向了常志凡。

  常志凡道:“這也不是不可能。若說山是屏障,那的確不假。但長城都是沿山修建的,不一樣被韃虜潛越?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翻山越嶺固然對馬兵不利,但害在無法展開陣型作戰。若只是翻越,問題卻也不會太大。”

  “何況他們都是走慣的。”趙煒補充道。

  “不管他們從哪里來,總之是沖著寧遠來的。”盧翹楚將話題帶回了正題:“貴部可有方略?”

  “如果照探馬所言,其正在準備攻城器械,看來并非有備而來……”

  “嗯?這個結論怎么得出的?”盧翹楚一愣。

  “韃虜作戰并不愿攻城。他們的攻城手段除去內應之外,只有圍困。如果這批人馬早有攻城打算,必然是備足了糧草輜重,先兵臨城下,試探攻擊。然后挖溝圍困。而現在他們著急準備攻城器械。顯然是糧草不足。后勁虛乏,欲圖速戰速決。”趙煒道。

  盧翹楚皺了皺眉:“就不許人家換個打法?”

  常志凡先笑了,道:“盧訓導。打仗這事最講究一個‘成法,。一套《李衛公問對》用了一千年;沐公爺創出了排槍陣,神機營就用了三百年;戚少保創出了鴛鴦陣。時至今日我軍還冇在用。所以說,打仗這事兒,只要吃著了一次甜頭,不栽跟頭之前是肯定不會變的。”

  盧翹楚猶不肯松口:“可東虜不是沒少吃苦頭啊。”

  “訓導,他們就算想變也沒法變。”趙煒忍不住道:“東虜之所以敗給我軍,主要是敗在陣列、火器這兩項上。陣列只有靠士氣維持,而士氣的關鍵在于足衣足食、有恥且格。東虜以酷刑驅使其奴仆,以厚利驅動其甲兵,前者只求茍活,后者但求財貨,士氣上怎可能打贏我軍?”

  盧翹楚不由慚愧。士氣正是她的本職工作,現在卻輪到參謀來說,這無疑是因為自己對本職工作還沒有吃透的緣故。這也正是秦都督派她下來的原因,若是一直呆在總部,不接觸活生生的戰士,只靠章程、條例是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認識。

  如果換個訓導官如此問下來,常志凡等人肯定會直截了當給出一句“訓導預軍事者斬”。當然,蕭東樓和曹寧更不可能讓訓導官坐鎮一方。正因為盧象升的煙火之情,常志凡等人都不愿看到盧翹楚尷尬,體諒地將議題繼續下去。

  “故而職部以為,固守不出實為最佳應對之策。正所謂避敵鋒芒擊其惰歸,待其攻城勢頭減弱,自然可以呼應主力,一股擊潰。”趙煒定下了總綱,旋即展開各方面布置。雖然大致內容與常志凡說的相類,只是更加詳細,但常志凡與盧翹楚的溝通只是私下聊天,而軍議上的發言卻是未來考功衡過的根據。

  盧翹楚按照軍中規矩最后提問道:“可有人提出異議?”

  在場軍官無人應聲。

  “本官以師部令鎮守寧遠,即因此確認方略堪用,著發各部執行。”盧翹楚清晰地將私下背了數十遍的“決策稿”清晰吐出,一邊環視在場軍官的表情,以免有人“敢想不敢言”。等她這段話說完,參謀的建言就會轉化為一道道軍令,若非特殊情況再難更改,正所謂軍令如山。

  整個寧遠迅速運動起來,非但要對城內進行布防,還要派兵進駐西北面白塔峪堡、東北面的首山堡,以此牽制清軍。雖然嬰守孤城聽起來很雄壯,但還是不要淪為孤城更好。

  而且寧遠的作用是為大軍提供軍糧,所以還有保護糧道暢通的任務。之前曹寧在寧遠西南二里處沿河修建了一處營寨,用以大軍運糧過河。這處寨子若是被東虜偵知,必然是難逃一戰,若是此寨淪陷,也就等于斷了第二師主力的糧道。

  盧翹楚是在軍議結束之后方才想起這處寨子的。她頗為納悶,自己沒有軍事經驗,一時沒想到也就罷了。常志凡和朱睿兩位上校竟然也會有這個疏忽?那個對遼東地理了如指掌的參謀官也恰好沒想起來?

  ——這其中總有些怪異的感覺。

  盧翹楚想到這里,再也坐不住了,就要出去找常志凡和朱睿問個清楚。誰知還沒下樓。兩位上校已經來了。

  “盧訓導,之前軍議漏了一處,我等想與訓導商量一下。”常志凡未語先笑道:“之前軍議已經議決,職部率主力固守寧遠城。朱千總分兵首山和白塔峪。本部駐扎白塔峪……”

  “是河渡寨沒人守么?”盧翹楚直問道。

  常志凡笑道:“訓導所言甚是。河渡寨雖非必守,但此寨若有閃失,對主力軍心總有妨礙。然而此處又無法囤積重兵,最多只能放兩個局。必要一個善于鼓舞士氣的軍官統領才好。”

  盧翹楚從這整句話里只聽到了四個字:“雖非必守”。再加上常志凡和朱睿顯然是想讓自己去河渡寨,這無疑是說:若是東虜強攻,那就渡河逃回大營吧。

  這是一條最安全的生路。

  盧翹楚卻覺得臉上滾燙,心中只有“羞恥”兩字。

  這種恥辱比之陳德對她的冷嘲熱諷更是傷人!

  “如果我拒絕呢!我才是寧遠鎮守。”盧翹楚冷聲道。

  常志凡臉上的笑容凝固了,變得僵硬而不自在。

  朱睿看了常志凡一眼,向身后參謀招了招手。

  那參謀上前一步,地上一個木盒。朱睿接過木盒,當著盧翹楚的面打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份軍令。

  “這是剛收到的軍令。”朱睿遞了過去:“請訓導官檢閱。”

  “剛收到的?”盧翹楚根本不相信有這么巧合的事。她憑著女人的直覺。冇已經猜到了軍令里的內容。多半是要解除自己的指揮權吧。

  盧翹楚顫抖的手展開了這紙新陳不一的軍令。果然看到了寧遠城防指揮權移交常志凡,一應官兵均聽從常志凡指揮。

  “盧訓導,守城時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并非師部信不過你。實在是這方面職部更有經驗些。”常志凡解釋道。

  盧翹楚口中發苦,強擠出一個笑臉:“是。我也知道自己有些做不來。當日師長和大參也都是說讓我重點安撫百姓,督促重建而已。”

  常志凡輕松了些,道:“那河渡寨……”

  “盧某遵命,即刻前往河渡寨履職。”盧翹楚強壓下心頭委屈,立正行禮。

  常志凡和朱睿當然能感覺到盧翹楚胸中郁悶,但與此相比性命總還是更重要些。當日曹寧留下這道手令本就是預防萬一,沒想到竟然真的用上了。若是讓盧督后人受困危城,這讓兩人情何以堪?日后又如何面對當年的袍澤故舊?

  “我怕盧訓導堅守河渡寨。”

  兩人并轡而行良久,朱睿突然開口道。

  常志凡一臉鎮定,道:“放心,我安排的人很可靠。到時候打暈了送上船,等她醒來的時候也該到大營了。”

  朱睿點了點頭,又走了好幾步開外,方才吐出兩個字:“輕點。”

  突然增多的明軍探馬讓東北面來的清軍格外緊張,攻城準備也就更加倉促。

  這支打著純黃色旗幟隊伍正是走喜峰口出關的滿洲正黃旗,皇帝的親領旗。

  統領這支人馬的是費英東的兩個兒子,第六子索海和第七子圖賴。此二人原本跟著阿巴泰在南路天保前線,然而卻雙雙敗在了明軍手中。尤其是索海,一萬大軍只是一陣便敗得全軍覆沒,若不是鰲拜穿著女裝回來,他將在更長的時間里成為人們的笑柄。

  雖然按照滿洲舊制,打了敗仗就要受到懲罰,然而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何況他們兩人的小敗在天津、保定的大敗面前也不算什么,只是被降了一級世職。如今他們領著自己祖父開創的人馬,越過高山,來到寧遠,正是為了將功贖罪。

  做出這個決策的人,自然不是七歲的小孩子皇帝,也不是被后世美化得失真的永福宮莊妃,而是總被黃臺吉尊為“巴克什”的索尼。

  索尼在滿洲人中以博學多識著稱,對于軍事雖然外行,但對于權謀卻不陌生。他早就洞察了多爾袞心中的小算盤,故而剛出喜峰口就命索海和圖賴點起本部人馬,從喀喇沁蒙古插入遼西,搶占遼西走廊中斷的寧遠城,拖延多爾袞返回盛京的時間。

  索尼雖然眼光毒辣,下手也深諳黑、準、狠的精髓,終究不能未卜先知,猜到明軍竟然會渡海登陸,搶占寧遠。在他看來,任何一支軍隊,都該首先迎圣駕回京,安頓四方,告祭太廟,然后再興兵出師。可他偏偏沒想到,皇明太子從來不是個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索海和圖賴過了連山驛,發現寧遠城已經落入了明軍之手,雖然不在乎多爾袞的死活,但有機會一雪前恥終究是好的。更何況,已經是戴罪之身,若是不戰而退,未來也就毫無前程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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