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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二 輕裘緩轡踏地來(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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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站在行宮大殿門口,目光越過紅色的矮墻,正好能看到皇太子儀仗中五色旗、青紅羅素方傘的頂子緩緩行進,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自己還在潛邸時候,作為親王的儀仗,有殿下三十六人、殿前四十八人、殿門十二人、殿上六人,共一百零二人護衛。而長子身為皇太子,此時出入儀仗不過就這么十幾個人。

  就連尋常富戶人家的子男出游,帶的隨從都不止十余人。

  一念及此,崇禎頗有些覺得對不起兒子,近日來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再次浮現出來。

  禪位。

  這十七年來,崇禎自覺在皇帝寶座上兢兢業業,恐怕較之太祖、成祖都不遑多讓。然而國事卻一日敗壞一日,若不是長子慈烺力挽狂瀾,自己恐怕已經葬身紫禁城中,成了亡國之君。如今眼看著要收復北京,將來該如何重整大明的問題放在眼前。

  如果自己不禪位,皇太子勢必沒有再插手國政的由頭。姑且不說自己能否將這個擔子再挑起來,光是附翼太子的那班文臣武將,也未必肯放棄到手的權力和地位。身為十七歲登極的皇帝,崇禎知道權力移轉過程中的腥風血雨,絕不是一紙詔書能夠平定的。

  更糟糕的是,崇禎并不希望地方上再發生什么變亂。如今用東宮法的地區都算得上安靖,甚至在這種天候之下能夠取得豐收。這放在自己執政時候,根本想也不敢想。

  或許真是老天爺希望換個皇帝呢?

  但是皇帝的位置可不是說放就能放下的。十七年來一直都是九五之尊,突然變成了太上皇,日子還怎么過?而且自己正當壯年,難道日后就在深宮之中消磨等死?崇禎幻想出自己日后無所事事的境況。不由心中泛起一陣凄涼。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間隙,皇太子的儀仗已經到了大殿之下。朱慈烺抬頭一看,見皇父竟然站在外面,心中暗道:這等超出常規的禮遇,似乎該表現得感激涕零?

  可惜朱慈烺并非演員。沒有絲毫演員的修養,只是干巴巴地行禮如儀,最后硬生生扯出了個微笑。

  崇禎卻是從這張稚嫩與成熟羼雜的面容上看到了疲倦,心中不免一軟,之前禪讓的念頭更削弱幾分。如果將這天下就此壓在兒子身上,實在太過于不負責任。

  “父皇。兒臣回來了。”朱慈烺乖乖地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表現出自己的恭順。

  后世很多人已經忘記了華夏傳統,若是將那些居家習慣搬到明代,絕不會有人覺得這是父子親密無間,只會覺得做小兒輩的肆無忌憚、不懂長幼尊卑。所以朱慈烺總是避免主動尋找話題,實在有需要說的事。也盡量保持身為人子、臣下的恭順姿態。

  “外面累著了吧。”崇禎情不自禁問道。他的性格其實比周后還要柔一些。有時候周后還能扮演嚴母的角色,冇而崇禎卻時常表現出慈父的一面。

  “還好。”朱慈烺上前攙扶崇禎,繞過大殿往后走去:“現在我軍牽著東虜在打,又沒后顧之憂,雖然累些,卻比去年這時候輕松許多。”

  崇禎心中那絲敏感被牽動了,卻忍住沒表現出來。他又道:“照如今的態勢。明年就該能夠恢復京師了吧。”

  朱慈烺沒有浪對的習慣,在腦中算了算新兵訓練周期,各部隊的整編的效率,方才對道:“父皇,如果只是收復北京城,明年六七月份就差不多了。甚至可能更早。”

  北京攻防戰雖然大量人力,但主要是應對清軍主力反擊,以及破城之后的巷戰。如果只是以破城為目的,此戰難度并不大。

  因為有足夠的內應。

  任何堅城,只要有內應。要想守住就近乎不可能。

  “不過兒臣明年的計劃卻是先收巴蜀和秦晉,鞏固三邊。”朱慈烺邊走邊道:“如今我大明就像是座四面透風的屋子。所以兒臣想將墻壁先補好,最后再關上門,將趁機潛進來的老鼠打死在屋里。”

  “這是說……”

  “先鎖死三邊三關,不使其北逃。然后鎖住山海關。不使其東竄。大軍從南壓過去,殲滅東虜主力,徹底解決遼患。”朱慈烺道:“所以這整個布置大約會用一年光陰,再編練出五萬精兵,就可實施了。”

  崇禎是個很容易被熱血藍圖打動的人。

  袁崇煥的五年平遼對策,在天啟帝看來是“臆想”,在崇禎看來卻是能臣。甚至于袁崇煥被下獄之后,崇禎還想著要用“袁蠻子”復遼,只是被朝臣頂了回去。

  聽兒子說得如此激昂,大有畢其功于一役的味道。時限上也只是一年,比之五年平遼更為誘人。這讓崇禎如何能夠不為這個方略傾倒?

  “不過這是最好的計劃,實際上卻未必能做到。”沒想到崇禎臉上的亢奮還沒散去,朱慈烺自己就開始潑冷水拆臺了。

  “東虜如果有點見識,看到我用兵西北,就該想到此乃關門打狗之策。到時候他們十萬余人逃出關外,我軍也是擋不住的。”朱慈烺道:“再有,若是東虜被逼得狗急跳墻,以京師百姓為人質,要來個玉石俱焚,我軍也只能放他們一條生路。”

  ——京師還有數十萬難民,如果真的不顧他們死活,自己還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崇禎心中暗道,微微頜首。

  ——北京從元大都至今,本身就是個古董。要是就這么被東虜一把火燒了,豈不成了大明的圓明園?

  朱慈烺想到這點,又覺得以滿洲人的尿性有很大可能會做這種事,不免又有些憂慮。

  “最后還有,”朱慈烺道,“若是東虜舉族投降呢?這怎么辦?”

  崇禎還沒想到有這個選項,細細一想。卻比玉石俱焚更讓人頭疼和糾結。

  大明立國之初,喊的口號是“日月重開大宋天”,行的卻是帶有蒙元色彩、漢唐宋三朝摻雜的華夏制度,最后再加上朱氏民本主義作為綱領,最終造就出歷史上延續二百七十八年的大明皇朝。

  大明作為一個有鮮明烙印的皇朝。本身就具有自己的價值觀。雖然從秦始皇開始,官場上就充斥著各種無底線和沒節操,但在明面上必須有一層遮羞布,否則下民的信仰崩塌,誰都靠厚黑、拳頭吃飯,這世道還成什么樣?豈不是成了亂世!

  按照大明的價值觀。講究的是“布施仁義,平四方,撫四夷”,而非“布施暴力,殺四方,屠四夷”。雖然落實到實際上情況可能并無不同。但在桌面上必須做得偉大光明正義。

  如果東虜真的舉族投降,那么大明只能舉行一場獻俘儀式,誅殺首惡,然后將其他人送出關外,讓他們繼續在大明治下——實際上是自治狀態——好好過日子。

  或許十年、二十年內,這些人會對大明懷有懼意,做個順民。當這份記憶漸漸淡去。他們又會回復到搶西邊的時代,最終再次做起入主中原的美夢。

  弱則蟄伏,強則侵犯,這是華夏所有“邊患”的死循環,誰都無法一勞永逸解決這個問題。

  “你可有何對策?”崇禎問道。

  朱慈烺點了點頭,道:“如果真的發生這種情況,說明東虜內部肯定有一次內訌,否則他們也交不出首惡來頂罪。既然有冇內訌,倒是可以試試將他們加以分化,送回北方去。”

  “他們若是再來。豈不是又生出一場遼患?”

  崇禎對于北方的理解跟朱慈烺所謂的北方還有很大距離。他以為朱慈烺說的是遼東,而朱慈烺說的卻是廣袤的西伯利亞。

  “所以打鐵還需自身硬。”朱慈烺道:“若是大明國強民富,誰又能來欺負咱們。”

  就算將東虜趕到北極圈去,大明若是不能保持國力,也架不住他們卷土重來呀。更何況日后的世界可不止一個東虜。還有泰西那幫如狼似虎的資本家呢!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身邊養著一頭狼,總是讓崇禎還有些不舒服。然而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明顯是大雁還沒打到,就開始考慮蒸著吃還是烤著吃。當前明軍還沒有這個實力,起碼還得多五萬精兵。

  “練兵的銀子從何而來?”崇禎應問道。

  “市舶提舉總署。”朱慈烺毫不遲疑道:“這個方案還在討論之中,待討論成熟之后,便呈交內閣票擬,上疏父皇陛下。”

  崇禎自然忍不住又問起這市舶司的事來。

  “父皇,兒臣查閱建國初年的文獻,卻發現一樁陰謀。”朱慈烺道:“朝廷水師和市舶司,其實是被那些勢家豪商硬生生廢掉的。為的就是獨占海貿暴利,不肯分潤給國家。”

  崇禎一怔:“當真?”

  朱慈烺這才意識到崇禎還不知道海貿的暴利到底有多暴!

  故事要從唐玄宗時候在廣州開設市舶司講起,那是中華走向海洋貿易的第一步。

  等到了兩宋時期,市舶司有了明確的職司,并且形成了一定的規章制度。

  市舶司(場、務)根據商人所申報的貨物、船上人員、以及要去的地點,發給公憑(公據、公驗),也就是出海許可證;派人上船“點檢”,防止夾帶兵器、銅錢、女口、逃亡軍人等;“閱實”回港船舶;對進出口的貨物實行抽分制度,即將貨物分成粗細兩色,官府按一定比例抽取若干份,也就是實物形式的市舶稅;所抽貨物要解赴都城;按規定價格收買船舶運來的某些貨物(博買);經過抽分、抽解、博買后所剩的貨物仍要按市舶司的標準,發給公憑,才許運銷他處。最后還要主持祈風祭海。

  “北宋中,市舶收入達四十二萬緡。武林恢復之初,宋室偏安,更是大力倚仗市舶收入。其時,歲入不過一千萬緡,市舶收入即達一百五十萬緡。”朱慈烺怕崇禎不能理解這些巨大的數字,又道:“一緡約值銀一兩。”

  崇禎果然被震撼了。

  上百萬兩的巨款啊!

  “父皇陛下苦于國庫匱乏,不能一展宏圖;百姓苦于米價高騰,只能造反乞活。兒臣不由要問一句,那天下的銀子都去了哪里呢?”朱慈烺笑道:“官家不做海貿,是否就沒人做了呢?天啟年間浙江茶稅一年二十萬兩,崇禎十年只有十二兩。這些好處是落在了茶農身上么?”

  崇禎被兒子問得手足發冷,心中暗道:眼看著流寇覆滅,東患將平,原來真正的敵人卻是那些日夜喊著忠義的國家砥柱!原本以為很快就可以做一個太平天子,果然是“路漫漫其修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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