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哥,再往南走個半天就到河津了吧?”絡腮胡緊跟在林濤身后,走得有點喘。他不知道這位林大哥哪里來的力氣,竟然比他這個“老”獵人體力還好。
林濤走在前頭,回頭道:“走路時候不要說話,腦袋放空,跟著走就行了,想東想西更容易累。”
絡腮胡終于受不了了,他追上前叫道:“哥,等等我,我的綁腿松了。”
“又松了?”林濤停住腳步,玩味道:“你這綁腿松了好多次了,要我給你打不?”
絡腮胡已經一屁股坐在的地上,撩起外面的褲子,露出里面緊緊打好的綁腿,不好意思笑道:“原來沒松啊,興許是我腿麻了沒感覺。”
林濤這才停了下來,解下腰間的水囊,湊到嘴前喝了口。絡腮胡也急急忙忙灌了口水,坐了過來,問道:“林大哥,你這一路都心事重重,到底有什么事?說出來兄弟們自然幫你擔著。”
“我一個外鄉人,能活到今天,全靠你、你爹還有鄉親們。”林濤嘆了口氣道:“大丈夫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恩情不能報。”
“大哥,你瞎說啥哩!”絡腮胡急道:“咱們日子長久著呢,有啥不能報的!”
林濤沉默不語。
絡腮胡急了:“大哥,咱們兩個同生死共患難,你還信不過我?”
“我這回去找官兵,恐怕回不去村里了。”林濤終于道:“所以讓你跟我來,也好帶點念想回去。”
“大哥!”絡腮胡騰地站了起來:“你是不是背了官司?別的不說了,兄弟我信你不會是歹人!若是真背了官司,咱們這就回頭。日后這天下姓不姓朱還難說哩!”
“不行。”林濤說得斬釘截鐵:“殺了孔有德是大事,必須上報。若是這功抵不得過,我也甘愿受軍法。”
“大哥!皇帝老子姓啥跟咱們有啥關系?咱們回村子。誰坐天下都妨礙不了咱們喝酒吃肉!”絡腮胡急道。
林濤搖了搖頭:“你又不是沒見到,那些建奴干的不是人事!要是不關咱的事就可以袖手不理,那等他們殺到咱們頭上,誰替咱們出頭?現在老哥我才算明白,啥叫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啥叫覆巢之下無完卵。要想獨善其身……唉,就算村子藏得再好也沒用。”
絡腮胡怔住了,良久方才道:“天下興亡,也不缺你我一個……實在不行,讓我去將孔賊腦袋交了,大哥就躲在山里,等我拿了賞錢咱們就回去。”
林濤仍舊搖了搖頭:“還是得我去。你貿貿然提著個人頭過去,還得驗明正身,太耽誤事。”
“大哥。”絡腮胡想通了什么,“你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
林濤沉默半晌,道:“是。”
“咱們自家兄弟,我爹早就看出你不是遇上了土匪,你到底還有啥事不能說的?”絡腮胡氣急道。
林濤看著這個親如兄弟的血性漢子,冇終于再壓不住心中的秘密,緩緩道:“我是官兵。”
絡腮胡驚疑之下,眼神差點渙散。
“你還不如說自己是土匪呢。”絡腮胡苦笑道。
趙家村之所以遷徙到那么個與世隔絕的峽谷之中。正是因不堪官軍索掠。
早在孫傳庭擔任陜督之前,傅宗龍、汪喬年兩任總督收羅了不少闖賊降兵降將。這些軍隊自然毫無軍紀可言。兩位總督也沒有思想改造的能力。更怕逼反這些剛投降的賊人,不想由此卻放任了他們敗壞“官兵”的名聲。
趙家村不堪被這些官兵索掠,躲入深山。即便如此,絡腮胡的母親和姨母都被“官兵”擄去,下落不明。可以說,趙家村整個村子都與官兵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林濤要帶人殺韃子。明說目的在于搶奪財物,自然有人鐵心相隨。如果他說是為國家討賊,恐怕沒幾個人有興趣跟他去干這殺頭的買賣。
“但我沒干過對不起百姓的事。”林濤辯解了一句,意興闌珊,起身道:“走吧。到時候我進城,你帶著賞錢回去。就跟大家說我回家了……”
絡腮胡沒有再多說什么,悶悶背起包裹跟在林濤身后,一步步往河津去了。他失去母親的時候年紀還小,對母親也沒甚印象,并不是很痛苦。然而他卻知道村里不乏對官兵恨之入骨的人家,現在自己最為崇拜的大哥竟然是官兵,這無疑是顛覆了他“官兵等于惡人”的認知。
——好在大哥沒做過對不起百姓的事……
絡腮胡自我開解,心情倒沒了適才那般郁悶。
兩人只是埋頭趕路,也不說話,顯然各有心事。直到了日頭偏西,前面總算看到了村子。不過這村子圍墻高筑,外面還有拒馬,墻上還有走動的官軍,以及兩口黝黑的炮管,這讓林濤也不禁遲疑起來。
“前頭是什么人!”村墻上有人看到了漸漸靠近的林濤和絡腮胡,大聲問道。
“我們是趕路的。”林濤高聲道:“能行個方便不?”
若是別的村子,只要繞過去就行了,偏偏這村子當道而建,將整條路賭得嚴嚴實實,兩邊都是山巖,想繞過去也沒辦法。
“上前來,一個個上。”村子上放下一個吊籃,并不打算開門。
林濤先站進了籃子,對絡腮胡道:“照他們說的辦,別莽撞。”
絡腮胡點了點頭,示意知道。
墻上的兵士先將林濤拉了上去。林濤到了墻頭,才發現這是簡直就是個小型的城墻。從外面看著像是夯土壘實的土墻,但里面還有一層原木。在原木之后又是一道土墻,如此三道,就算敵人用撞車都未必撞得垮。
守墻的也并非全都是兵士,其中有不少人都穿著百姓服飾,卻一樣手持長槍長刀,精神抖擻。那些身穿紅色胖襖的官兵,手中拿的卻都是火銃。
林濤身上帶著個人頭,自然會被人重點盤問。他不會擅自將孔有德的死訊暴露出去,只說這是韃子的人頭,用來投軍當投名狀的。此時絡腮胡也被帶到了另一側,一番審問之后,兩人口供一致,總算免去了奸細的嫌疑,被放入寨中。
林濤也是這才知道,原來這里并非村子,而是一個軍寨。這里的守兵由近衛第三師和附近鄉勇擔任,用來防止清軍從呂梁山小道摸過去。
“長官,敢問一聲……”林濤小心翼翼對一個少尉道:“我有兄弟在東宮侍衛營,后來失散了消息……”他知道東宮侍衛營是跟著皇太子殿下走的,打聽東宮侍衛營的消息,基本等于打聽皇太子的消息,很容易被人當做奸細抓起來,所以自己也問得膽戰心驚。
誰知那少尉并沒有任何懷疑,只是聽說他有兄弟是侍衛營老兵,態度好了許多。少尉道:“知道他們是哪一營部的么?”
“知道,”林濤當即道,“是右軍部的。”
“喔,這不得了。”那少尉態度更加欽佩了,道:“你去投他倒是對了。老侍衛營的兵,再不濟也是士官長,若是軍官就升得更快了。不過右軍部現在是近衛第一師,駐地在北直隸,你不一定能打聽得到。”
“原來如此,多謝指點。”林濤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轉過頭卻是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們得快些走。寨子里不能留外人過夜,往南再走五里有個驛站,有吃有住冇,天黑前還是能趕過去的。”那少尉提醒道。
林濤再次謝了那少尉,跟絡腮胡從后門而出。絡腮胡出了寨子還不住回頭,道:“奇了怪了,這些官兵既不要錢,也不抓丁……這就放咱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