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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戍兵騎馬出蕭墻(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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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僚。”朱慈烺吐出兩個字,輕快笑道:“人浮于事,貪贓枉法,見利則爭,無利則讓……這些人若是在我手里,決不會寬貸。只是朝堂上下,這等人多不勝數,我也只能避敵鋒芒。”

  李遇知點了點頭,仿佛睡著了一般,良久方才道:“老臣生于嘉靖四十四年,萬歷十年之前,不過是個學子蒙童。二十八年釋褐,授東明知縣。那時候老臣最頭痛的就是考成法。”

  朱慈烺知道老年人說話很容易跑偏抓不住重點,也不催他,只讓這位高齡重臣慢慢回憶。何況能夠親身聆聽逝去時代的聲音,也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人生際遇。

  “那考成法啊,”李遇知嘆道,“落在文字上平平無奇,無非就是讓官員列出來今年要干些什么事,然后呈交六部、都察院,六科和內閣。六部和都察院要逐月考核,六科半年一考。內閣在京察、大計的時候也要核對。真的核查起來就應了‘立限考核,一目了然,的話,好像渾身被剝個精光,實在太折磨了。

  “呵呵,老臣老糊涂了,千歲在東宮行的那套便是考成法,肯定不用老臣解說。”

  “您老說,我樂意聽。”朱慈烺微笑道。他前世今生都在研究這個考成法,越研究下去越覺得像是明代的績效考核。

  在驚嘆大張相公張居正實在是天才之余,也不能忽視張居正之前的行政框架構建的合理性。

  張居正在推行考成法的時候,大量引用的都是“舊制”,自己強調的是“申明舊章”,而非“新政”。可見只要有人會主持,手下人肯出力辦事,帝國的運作效率還是很高效的。后人喜歡什么都推到體制頭上,這在有明一朝實在說不過去。

  如果不說張居正的成功反證。只要細細檢查一下明朝政局的設定,也能看出其中的科學性。

  由都察院作為朝廷耳目,從中央到地方。從普通行政到專項行政——如提學、巡鹽、茶馬等等——都有御史的身影。而且都察院是垂直領導,下級御史不用對行政官僚負責。更不會被管理。這點足以保證御史的公正獨立。

  對于帝國心臟首腦的中央體系,更是另設了獨立的六科給事中,由都給事中掌印負責,有封駁皇帝圣旨的權力。同時日常工作中的“科抄”、“科參”,便是稽查對應六部內部事務。另外還有“注銷”:圣旨和奏章每日歸附科籍,五日一送內閣備案,只有核查相關部門執行了旨意、奏章之后。方才注銷。

  如果按照會典上的規矩,六科對于制敕宣行,大事覆奏,小事副署頒行;有過失的。可以封還執奏。凡內外所上章疏下,分類抄出,參署付部,駁正其違誤之處。

  有這兩套免疫系統同時運作,已經足以保證政體的穩定和健康。

  在地方上。有都指揮冇使司掌地方衛所軍權,隸屬于五軍都督府,聽命于兵部;提刑按察使司掌一省司法——徒刑以上案件要呈報刑部審理,同時也要監察官員,是都察院在地方的辦事機構;承宣布政使司掌治下民政。受吏部考核,執行中央六部的各種政策。這三者分立互不統屬,又都受到都察院系統的巡按御史監督。

  以朱慈烺來看,這已經是當下這個時代最完備的制度了。后世常見的“三權分立”和“一政獨大”之爭,在明代一樣有政治實踐:只需要看內閣爭權和巡撫、總督制度的廢立就可以知道。

  這么好的制度,為什么會鬧出今日的爛攤子?

  朱慈烺認為,這跟內閣和皇帝有直接關系。

  萬歷皇帝不上朝并不是問題,問題在于他不補官。大量沒有受到鍛煉和培訓的官員,在天啟、崇禎朝走上了政治舞臺,既不懂帝國的運作模式,也沒有經過政治考驗加以淘汰,甚至無法理解政治就是妥協的藝術,最終釀成帝國崩塌的事實。

  內閣在成功奪權之后,從一個秘書機構變成了帝國真正的首腦,權力比唐宋宰相有過之而無不及完美贅婿。如果他們腐敗了,那么整個帝國的政治體系勢必跟著腐敗。而崇禎一朝的內閣腐敗庸蠹,也是有明一代最無以復加的。

  為何在前朝沒有發生這種事?

  因為天啟、崇禎之前,要入閣只有兩條路:廷推和中旨。直到萬歷后期,中旨入閣仍舊被視為恥辱,文官輕易不肯接受。這就多了一層過濾體系,保證內閣閣員具有對行政部門的足夠影響力。

  天啟時候魏忠賢左右皇帝,大開中旨入閣之路。到了崇禎皇帝,換閣老如換仆從,后來甚至取消了廷推,直接發中旨。這樣出來的內閣閣老,對六部和地方能有什么約束力?釋褐十多年就入閣的神話,也只有發生在崇禎朝。

  所以歸根到底,責任仍舊是落在了皇帝身上。

  “萬歷一朝,直到沈相公一貫執政,吏治都還算過得去。”李遇知繼續道:“后來國本之爭鬧得太兇了,神廟老爺不上朝,不補官,朝堂空乏,后繼無人。到了天啟朝又蜂擁而至,這才弄得整個朝堂亂成一團,也成了黨爭的淵藪所在。”

  朱慈烺點頭,覺得李遇知的見解倒是與自己相同,只是太宰不敢指責皇帝罷了。

  “萬歷四十年,老臣在臺垣,薦鄒元標、馮從吾等人。”李遇知突然笑道:“馮從吾若是有幸得見殿下,當欣慰矣。他可謂我朝繼張子道統的第一人。老臣也為殿下遺憾,欲崇關學,卻不能得從吾這等真大儒。”

  “無妨,”朱慈烺道:“只要我松了土,總能長出大儒來的。”

  李遇知開懷而笑,眸中一點漆黑,如同頑童一般。等笑過了,他方才懊惱道:“老臣年邁糊涂了,這不知道說哪里去了。還是說回這考成法,只要上下堅守其繁,不懈不怠,絕沒有肅清不了的吏治。只是大張相公因此得罪得人多,老臣庸人,不敢行特立獨行之事,在這天官任上虛擲光陰,蹉跎國事,想起來便愧疚不已。”

  李遇知說著說著,眼淚已經流了出來。朱慈烺起身從案上取了錦帕,遞給李遇知,供他擦拭。

  “殿下有振奮之心,又精通考成,在老臣看來,不遜于大張相公之能。”李遇知緩了口氣:“說起來,老臣是不信有生而知之者的,即便名相如徐、張之輩,若是沒有嚴嵩執政時候的磨礪,也斷然不能成就后來的大器。殿下算是讓老臣一改舊觀,心悅誠服了。”

  “我也不是一蹴而就有今日這般見識的。”朱慈烺實話實說道。

  李遇知只以為朱慈烺謙虛,輕輕一笑,又道:“老臣在離開萊州行在前,得以陛見。皇爺的意思是,東宮如果愿意還吏政于閣部,這天官太宰的職位便由殿下舉薦,想來入閣也不是問題。”

  這就是政治交易了。

  朱慈烺松了口氣。自己的東宮體系如果比照大明政制,侍從室等若六部,財務科等于科道,十人團是錦衣衛;吳甡、孫傳庭兩人算是入閣了的;劉若愚等于司禮監;田存善是監軍鎮守……不能不說,這套班子效率固然高,但太過簡陋,上不得臺面見不了光。

  因為這個影子政府的存在,冇皇父心里也肯定有一根刺。

  南都諸臣也才會說東宮有曹操、王莽、呂后、武則天、李亨等前人的心思。

  “我所憂慮的,還有東宮這些人在我手里還有所忌憚,一旦歸入吏部流官,又會為官場風氣所敗。”朱慈烺道。

  李遇知人老成精,瞇眼笑道:“太宰雖只能委任四品以下官吏,正好干活的科道言官也都在四品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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