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泰是正黃旗人,黃臺吉的心腹重將,也是當日參與焚香效忠福臨的二百零七大臣之一。他如今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多爾袞一邊,顯然是背叛了兩黃旗,頓時引來索尼、鰲拜等人的怒視。
愛星阿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站錯隊了!他心中懊悔,又埋怨這位叔祖,舒穆祿氏既然選擇了九王,為何不給自家人通個氣呢?現在這種情形該如何挽回?他已經在宋弘業的指點下,享受到了步軍統領職位帶來的甜頭,哪里還肯就此得罪多爾袞!
“譚泰!你這小人!”鰲拜怒罵道。
“主子面前,你這奴才成何體統!”譚泰怎會怕這么個愣頭青?當即吼了回去。
多爾袞對譚泰的投靠也頗為意外,卻也十分高興。舒穆祿氏在正黃旗中不是小族,故友、姻親、門人織成的關系網一樣很可觀。更重要的是,譚泰當眾投靠,硬生生地為多爾袞切入兩黃旗制造分裂創造了條件。
“鰲拜是搶了太多的地和包衣,不敢去拼殺了!”愛星阿一樣不在乎鰲拜“巴圖魯”的名聲。
說穿了,此時的鰲拜只不過是個巴牙喇纛章京,在外人眼中也算位高權重,但是在拼爹拼爺爺的大清,他只能拿個“巴圖魯”的稱號自我安慰。
鰲拜自恃勇猛,聽到有人說他膽怯,自然怒火沖頭,正要回罵愛星阿,只聽見……
“成何體統!”
多爾袞見愛星阿也見風使舵投向了自己,當然不能讓鰲拜再大耍威風。他重重一拍扶手,起身喝罵道:“都是私心!全都是私心!我滿洲戰兵不過十萬,要服十五省天下,是易事么!爾等只知道自己旗下多得點人口,多占點田地。就忘了先汗十三副甲起兵的艱辛么!”
多爾袞一搬出先汗努爾哈赤,地位高的老臣不忍言,地位低的年輕人不敢言,剛才還吵得如同市場的朝堂登時靜謐下來。
多爾袞緩了口氣,望向漢臣班,道:“洪先生。你怎么看?”
洪承疇緩步出班,真心不愿意卷到滿洲人的內訌之中。他在大明受夠了黨爭,沒想到滿洲也是一樣。
大明的黨爭還算有規矩,除了閹黨大殺了幾個東林,其他人只要乞休放歸,離開政治中心也就罷了,實在運氣不好也只是被皇帝關起來。而滿洲的黨爭卻是實打實要掉腦袋的,之前為了爭立的事,代善甚至將次子碩托與孫子阿達禮殺了。就因為他們兩人支持多爾袞繼位。
“臣記得,上月十二,有都察院參政祖可法,張存仁上言:山東乃糧運之道,山西乃商賈之途,急宜招撫。若二省兵民歸我版圖,則財賦有出,國用不匱。”洪承疇是在黨爭高級班進修過的。先拉上擋箭牌,說得滴水不漏。又道:“臣以為,古人用兵講究神速,講究銳氣,的確該盡快出兵,收納晉魯二省。”
多爾袞被封“睿冇”字號,就是因為他的聰明。聽了洪承疇的話。頓時耳目一新,暗自佩服:簡簡單單一席話,就從各旗上不得臺面的爭權奪利,跳到了為國家社稷著想的層面!不愧是連崇禎都要設壇拜祭的重臣!
“大軍貿然輕動,若是戰事失利。丟了燕京又該如何是好!”索尼質問道。
“所以才更要出兵攻戰,否則等逆闖和明朝恢復了元氣,再率大軍前來,我滿洲大兵又不善守城,更是吃虧。”洪承疇云淡風輕說得索尼啞口無言。
索尼雖然精通多國文字,是滿洲人中難得的秀才,但碰上洪承疇這個段數的文武全才,仍舊力不從心。他也知道滿洲立國以來,就沒有隨臣能夠阻礙大軍統帥發兵的先例,只得退而求其次道:“我兩黃旗要保護糧道,恭候圣天子,如何分得出兵力兩面征討?”言下之意便是讓兩白旗自己去對抗李自成的百萬大軍。
滿洲人對李自成的實力評估,大多建立在明朝降官的證言上。那些降闖又降清的文官們,當然會毫無節操地將李自成大軍說得如何如何厲害,數量如何如何龐大,這才能表現出他們并非不忠之臣,實在是天命難拒。
一片石之戰滿洲人雖然大勝,但那時候李闖已經跟吳三桂打了兩天,又是出其不意,并不能就此看出李闖的實力強弱。這點多爾袞十分清楚,心中也難免有些糾結。
更重要的是,如果兩黃旗不肯走,那么兩白旗更不能輕易出動,否則京畿附近圈占的“無主荒地”又該怎么辦?
洪承疇微微一躬身,道:“王爺,可先派使者去山西、山東招撫。若有不從,可再用兩支偏師出征,大軍進發可待圣駕到了燕京再做定奪。”
“順賊勢焰未滅,只有偏師怕是不夠吧。”多鐸道。
洪承疇是何等毒辣的眼光,只從李自成連北京都不守,就知道他順朝必然全國撒網,縱然有百萬大軍也難以收攏。當此時機,正該出師西安,直搗李闖老巢。只要西安城破,順朝這短命政權便是一盤散沙,就算李自成再有本事也別想將人馬聚攏起來。
“近來有南書傳到京師,謂:南都諸臣皆以為平西王仿故唐借回紇師的典故,引我大清入關滅賊。”洪承疇道:“既然如此,我軍只要打出‘掃滅逆闖,歸迎明皇,的旗號,自然不用同時與李賊、殘明作戰。逆闖竊國不過旬月,人心未附,我軍若是借朱明旗號,進軍更加容易。”
“若是明朝不信呢!”索尼逼問道。
“那早就該有南面的檄文送來了。”洪承疇說著,心中也不免悲涼。好歹明朝也是他的故國,如今落得這般局面,真是令人唏噓。
多爾袞心中一盤算,大笑道:“洪先生真是大才!如此,就讓方大猷招撫山東!愛星阿,你帶人去昌平,收納降兵!至于山西,且待機而動。”
方大猷是新降的文官,若是招撫不成,不過就是死他一個。若是招撫成了,卻是無本買賣。既然洪承疇說得如此淡定,想來是有把握的。當前只要敲定偏師人選,到時候真打起來了,兩黃旗若是膽敢不奮戰,正好殺幾個立威。
宋弘業到底地位太低,沒有資格參與到這種高端的政局斗爭中去。他只覺得滿洲人果然是夷狄蠻類,廟堂上竟然如此粗俗,把什么都擺在明面上,還不如曾經五城兵馬司勾心斗角的水平高。
“宋侍郎,且等一步。”
散朝之后,宋弘業就被愛星阿叫住了。
愛星阿心有余悸道:“今日實在兇險,沒想到叔祖竟然臨陣倒戈,害我在王爺面前失了分寸。唉,就不知道王爺命我去收羅昌平降兵,是什么意思。”
宋弘業笑道:“少爵爺罵了那鰲拜,王爺十分開心,這才給了你這個美差。”
“哦?為何是美差?”愛星阿邊走邊問道。
宋弘業笑道:“如今滿洲已經入關,又收納了這么多的漢官,就算諸位滿大人不愿意,也免不得會行漢制。”
愛星阿若有所思,道:“這倒無須諱言,早在先帝時候就幾次三番要行漢人制度。王爺若是想更進一步,也只有靠漢家制度才行。”
宋弘業腳下一虛,沒想到這愛星阿看起來蠢笨,實則卻是眼光獨到!
按照滿洲舊制,所有繳獲按比例分入公中、冇旗下。公中收益自然是國家財政收入,旗下的收入則按功勞分配到人。然而私藏戰利品的事從頭到尾都沒有斷絕過,損公肥私乃是滿洲貴族的習性,這顯然不能讓坐鎮公中的多爾袞如意。
日后若是真要奪取帝位,多爾袞勢必要改革制度,順著黃臺吉的軌跡進一步削弱八旗旗權,加重皇權。在朝堂上對付一干官員,遠比對付手握軍權、人口、地盤的旗主們簡單。所以在這點上,無論多爾袞多恨黃臺吉,都必須要堅持。
“按照漢人制度,收攏來的降兵全部都要歸入公中,不會是任何人的私產。”宋弘業解釋道:“這時候便顯出少爵爺職位的重要來了。只要這些人編入巡捕營,就是少爵爺的人。這年頭,自己名下的產業未必就是自己的,自己能用的才真正是自己的。”
愛星阿這才若有所思,連連點頭,大方地拍了拍宋弘業的肩膀,道:“你也隨我一起去吧。”
宋弘業喜出望外,這不是個更好的機會成建制地往東虜內部摻沙子么?有了這道口子,那個“圓明”有多少人都能收進來,只要冠個昌平降兵的名頭就可以了!
“承蒙少爵爺厚愛,弘業感激不盡!”宋弘業當即躬身拜倒。
愛星阿托住宋弘業,道:“你我同朝為官,不用這么客氣,哈哈哈!”
宋弘業又表了一番忠心,匆忙回家,拉著“嬌妻”進了床里,讓她將今日朝會上得來的軍情送去東岳廟。又聯絡了代號“圓明”的徐敦,讓他安排人手,盡快趕去昌平混入軍中。
徐敦有銀子開路,自然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