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皇太子要見誰,都只需將那人傳來便是。然而皇太子要親自過去視察,那要準備的事就多了。從安排路線到辦理通行證,對視察地進行安全檢查,人員篩選,一樁樁都是磨人的工作。
專職秘書這差事是陸素瑤自己爭來的,不容有差。她硬咬著牙一樁樁辦好,等最終確定之后,天都快亮了。她本想抓緊時間睡一會兒,以免精神不濟出差錯。誰知道皇太子竟然比平rì還早起了半個時辰,看了行程表,大手一揮就將去講武堂改成了去技工學院。
技工學院在城外,講武堂在城內,從路線上來說,講武堂到技工學院然后再去炮廠,最后轉回來正好不用走回頭路。陸素瑤不知道一向以高效率要求手下人的皇太子,為什么會先選擇去技工學院。
“因為技工學院rì夜不休,講武堂在辰時之前都在早。”朱慈烺見陸素瑤忙了一個晚上,難得地憐香惜玉告知其中緣故。
看著疲憊不堪的陸素瑤,閔子若卻不滿道:“昨rì光是從東宮到講武堂的路就讓咱走了三遍,顯然是不信咱的手段。”
陸素瑤瞪了他一眼,道:“若是有個喪心病狂的jiān徒跳出來,你萬死難辭其咎。”
閔子若道:“大大小小的街巷早就已經走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東宮附近的民宅,誰胡子長誰眉毛粗我都記得!就你小心。”
陸素瑤被閔子若說得氣惱,在東宮面前又不敢爭執,硬憋了口氣回去。
朱慈烺看著技工學院這幾rì送來的立項申請,重新排列了順序。陸素瑤強提起精神,默默記在心里。她還記得母親在送她入宮的時候,再三叮囑“凡事多看多想少說”。經過剛才太子的指點,她已經再不敢忽略任何一個小細節了。
不一時,外面備好了馬,陸素瑤也騎上了一匹大叫驢。這種山東叫驢的體型已經趕上小一點的馬匹了,力氣大,步速快,容易駕馭,是山東百姓十分喜歡的畜力。
因為天色還早,街面上的人并不算多。陸素瑤為朱慈烺選了一條不算最近,但是人較少的路線,在這個時間段幾乎看不到人。等一行十余人到了城門口,正好是開城時分,毫無耽擱地出了城。
“卑職王永chūn見過殿下。”王徵的兒子帶著一個隨從等候在門口,一如東宮再三強調的,沒有任何排場。
朱慈烺翻身下馬,隨口道:“辛苦了。”
“不敢!這是卑職的本分所在。”王永chūn連忙躬身笑道:“殿下請這邊走。”
朱慈烺點了點頭,示意王永chūn領路。
王徵是學貫東西的大才士,從小跟舅舅學得遠超尋常士子的數學知識,為他的科學研究和發明創造打下了深厚的基礎。而永chūn、永順兩個過繼來的兒子從小接受的是士大夫教育,能夠辦事卻缺乏科研能力。
明人研究數學主要是為了民商事和zhèngfǔ管理使用,像李之藻那樣將數學升華到哲學范疇的人終究是極少數。對于rì常生活而言,學會四則運算固然就足夠了。但對于文明發展而言,必須有人在“高深無用”的領域付出心血。
朱慈烺自己不可能做這種事,但他深知理論對實踐的指導作用,哪怕白養三千閑人,也不能放過一個真正能夠產生跨時代動力的大學者。
王徵已經年過七十,來到萊州之后精神和身體都有了神奇的變化。非但滿面紅光,甚至還冒出了些許黑發,竟然是要返老還童一般。他將這種“祥瑞”歸功于喻昌的醫術高明,以及天主的厚愛。喻昌卻不肯居功,只是說王徵一直養生有道,很早就克制,蓄養精神,藥物只是幫他做了小小的疏通。
朱慈烺前世聽說過許多這樣的例子,不過真正見到還是第一次,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反正王徵這種國寶級的人物,身體越好,對國家的貢獻也就越大。
王徵獨自在堂屋前等候朱慈烺,開門見山匯報道:“殿下,這段時間技工學院的主要工作是制定度量衡諸器,并且試制工床、通止規。因為人手有限,所以其他各項研發進度不足。不過正因為通止規的推行,鶴引虹吸的部件制造已經可以全部外包給民間作坊,只需收回組裝便可。”
“工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生著手高妙,令人欽佩。”朱慈烺笑道。
王徵搖頭道:“老臣豈敢貪天之功,這是殿下早年間的書信中早已經說過了的事。”
“說到那些書信,”朱慈烺道,“我有個想法,不知能否將其刊印出來,定名為《琢磨集》。雖然不足以為經典,但對后學者未必沒有助力。”
王徵想都不想,便道:“殿下所言極是,臣這就令犬子將書信取來。”
“不著急,”朱慈烺笑道,“如今水利是朝廷的重點,尤其是山東這十年九旱的地方。先生的鶴引虹吸,必然要送到每個縣城,只是我希望能夠送到了地方再加以組裝,甚至直接派人在各縣定制、組裝,加快引水效率。”
王徵點頭道:“一應工匠,可從技工學院調派。殿下,這虹吸鶴引之器,若是配上深井則更能解干旱之苦。臣讀宋人所記,蜀中鹽井在宋初便能深入地下五十余丈。若是能夠找到地下水脈,如此深度肯定能夠采出水來。”
挖出深井,然后用虹吸原理提上來,開發地下水資源。有了水就有了糧食,對外省的依賴也就更輕一重。朱慈烺毫無意外地當場拍板道:“我這就是派人去蜀中招募井匠。”
王徵露出一抹笑意:“殿下,此事好辦得很,既然知道了其中手法,咱們自己也能找人嘗試。何況礦工中也有精通挖掘深井之人,不用大費周章跑去蜀中。”
朱慈烺輕輕撫手:“是了,唐宋之人就會的事,咱們明人又比他們更往前走了數百年,總不至于連學都學不了。此事一有進展,便請先生通告于我,立刻著手在膠東開挖。”
王徵見朱慈烺從善如流,心中也是高興,又說了一陣通止規和分包整合的事。作為虹吸鶴引的發明人,王徵早就想將這等水利利器在各干旱地區普及,成就他“敬天愛人”的信仰之路。然而最終只能局限一地,難以普及,究其根本就是生產力不足。即便早就知道有“通止規”這樣控制公差,保證零部件替換安裝的利器,生產效率仍舊極低。只靠家中作坊的微末產量,根本無法改變大局。
直到這回來到萊陽,王徵才知道原來通止規是要與流水線、分包組裝等生產模式配套,給技術條件差的民間工坊簡單部件,技術條件好的工坊能夠得到較為復雜的部件生產承包權,充分利用各個層級的生產資料,頃刻之間就能獲得過去數十倍的產品。
朱慈烺對這點很清楚,毫無意外。而且他知道,這種模式一旦點破,聰明的大明工商業者絕對會在第一時間學會。
“還是談談新項目吧。”朱慈烺等王徵停下喝水,微笑著拿出了一疊新立項報表,輕輕彈了彈。
“我重新排列了一下順序。”朱慈烺將自己整理過的報表鋪在桌上,擺列成一個樹狀結構。
非但王徵,幾乎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桌上的項目表上,想從中看出玄機奧妙。
“這是……”侍立一旁的王永chūn突然道:“并列的項目可以并行,減少整體工期。”
“也為下一個項目積累經驗,總結規律。”朱慈烺贊賞地看了他一眼,表示認同。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迅速地契入關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