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很多事,在某些人看起來壓根連個屁都不算,在另一些人看起來卻是重如泰山。
以周遇吉的閱歷和理解力,即便在酒精影響下,也能知道那份調令多半是將他從山西調走。若是換成吳襄吳三桂、高杰白廣恩這些逃跑能手,哪怕沒有調令也一樣說走就走。朝廷迄今為止也沒有因為武將擅逃而處決過誰。
然而對于周遇吉而言,臨陣而退是人生一大污點。他可以從寧武關來太原,是因為太原更加迫近前線。而如果有一份將他調離前線的命令,對他來說實在是萬分糾結的事。
周遇吉只覺得頭皮發癢,用力撓了撓。看著蕭陌熱忱得近似噴火的目光,他心中的天平終于有了晃動,最終傾向于皇太子這邊。
“要調我去哪里?”周遇吉問道。
蕭陌總算松了口氣,將信封推到了周遇吉面前,道:“哥哥且看。”
周遇吉抹了一把手上的酒污,取過信封,打開細細一讀,心中更是咚咚打鼓。
這哪里是什么“調令”!
這分明就是“逃跑”!
“調去山東去就是了,為何還要偷偷摸摸不經過朝廷?”周遇吉一樣有疑惑。
“山東現在還是朝廷的地方,沒有朝廷任命,就算是太子也不好隨意施為。”蕭陌還不知道羅玉昆五千川軍的事,只是含糊道:“將士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豈有多言多問的道理?”
周遇吉頭皮一陣發麻,拿著皇太子的手書踱步良久。
蕭陌站起身,道:“大哥,此時哪里還容得這般遲疑?些許浮名與萬世彪炳的功業,何去何從還用想么!”
周遇吉深吸一口氣。道:“也罷!哥哥這就走!”
“好!兵貴神速!”蕭陌大聲贊道:“哥哥果然好擔當!”
“兄弟你什么時候走?”周遇吉問道。
“恐怕得等闖賊攻城之后,”蕭陌道,“等蔡部院徹底死了心,便帶他突圍出去。”
周遇吉搖頭道:“到時候突圍之路就是將士的性命鋪出來的!不如早些挾持了蔡懋德,徑自走了就是。”
“殿下是想收他的心。”蕭陌以為不妥。
周遇吉想了想,還是皺眉道:“還是不妥。你總不能時時刻刻都盯著他。若是他找個沒人的地方投井上吊,別說收心,就是連人都沒有了。”
蕭陌也為難道:“那如何是好?難道只能把人擄走?”
周遇吉道:“也只有如此了。再者說,這事就跟山賊搶壓寨夫人一樣,開哪家女子愿意去山寨跟個土匪?后來不都是就此認了?蔡懋德就算再剛烈,人都到了山東,他還能為山西死節?我就不信,江南那種脂粉陣里出來的讀書人,能有這么剛烈?”
蕭陌微微點頭:“今晚我請他巡營。然后就將他一起帶走!”
“莫急。”周遇吉回坐桌邊,伸出指頭沾了酒,在桌上花起了草圖,正是太原和周邊地形。他道:“太原是肯定守不住的,與其都便宜了李闖,不如咱們拿走!”他在太原城中點了點:“這里是布政司的糧庫,咱們走之前能搬多少搬多少!”
“大隊人馬搬運糧草,怕不驚動了城中其他守軍。”蕭陌擔心道。
“只說運去東門激勵士卒。殺敵者就算沒銀子,也得有米糧。”周遇吉到底老道得多。轉眼就給出了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蕭陌與周遇吉商定,各自去找部下敲定細節。兩人帶的都是的親衛之兵,并不用擔心消息走露。早早讓人造飯吃飽便休養精神,只等晚上從東門出城。蕭陌也請蔡懋德傍晚前來視察兵營,蔡懋德欣然應允。
眼看一切都循著既定計劃行進,蕭陌心頭卻有些不踏實。好像會有什么變故。他只以為自己想多了,誰知到了晚間,果真是出事了。
先是消息傳來,陳尚智叛降李自成,太原最后一道并不牢靠的終于成了李闖的先鋒軍。降將陳尚智審時度勢。為了在新東家面前掙一份功勞,率領部曲連夜開往太原城下,做出圍城的姿態。
他這一圍城,卻驚動了潛伏在蔡懋德身邊的奸細。
巡撫標營裨將張雄原本就曾是賊兵,早與李闖暗中往來。見大順軍圍了太原城,他便從分守的南門乘吊籃下城,直奔闖營。
因為他早有圖謀,所以太原城中的火藥火油都存在南門上。張雄一走,他的余黨便縱火而散。風助火勢,轉眼間的功夫,太原南門就告失守。
蔡懋德剛從東宮侍衛營出來,見此狀況自然命人去南門滅火守門。然而城外的陳尚智已經開始四面攻城,炮聲隆隆。
標營精銳盡在陳尚智手中,剩下的大多又跟著張雄變節,賊兵轉眼之間便登上了城樓。
蔡懋德得知賊兵登上城樓,明白大勢已去,本指望東宮侍衛營的精兵能夠抵擋一陣,誰知竟然連出動的機會都沒喲。他從懷中抽出一本奏疏,轉身對自己的好友兼幕僚賈士璋道:“這是我早就寫好的遺表,還請賈兄為我送去京師。”賈士璋接過遺表,知道蔡懋德的早有死節之心,只是拜了拜,轉身就要走。
蕭陌當然不能讓蔡懋德的遺表送出去,一旦傳開,蔡懋德不死也得死。他連忙攔住賈士璋,道:“部院還是留待有用之身,圖謀恢復吧!”
蔡懋德搖頭道:“失守封疆,辜負吾皇,焉有偷生之理?你們都走吧。”
東宮侍衛營已經集結完畢,就封鎖了四面的街道,準備向東門突圍。蕭陌正想將蔡懋德攔腰抱起,突然外圍跑來一隊人馬,遠遠就喊:“是蔡部院否!我是應時盛!我為部院開路,且往東門去!”
應時盛本是遼陽諸生,逃至關內,被蔡懋德起拔于皂隸之中,為中軍副總兵。他手持一桿長矛,沖殺在前,與身后讓親兵殺出一條血路,徑直往東門而去。
東門有周遇吉把守,自然沒有那么快淪陷。賊兵碰了硬釘子,自然沖向已經門戶大開的南門。蕭陌命人列陣,將蔡懋德護在中間,往東門沖去。沿途又碰到了山西的一些小官小吏,索性抱成一團沖東門而去。
蔡懋德到了炭市口怎么也不肯走了,對眾人道:“我學道有年,已勘了死生。今日是我致命之時也,諸君自去吧。”說罷便要拔劍自剄。
蕭陌可是家傳的角觝功夫,出手便是各種擒拿關節,當下卸了蔡懋德劍,斥道:“部院!皇太子看重你的大才,這才讓卑職等豁出性命保你無恙!你為浮名而死,豈對得起皇恩浩蕩!”
蔡懋德坐地嚎啕,被蕭陌一把提了起來,抗在肩上便跑。應時盛已經殺了妻兒,本想與蔡懋德一同殉城,卻見蕭陌不肯讓蔡懋德死,便也不能妄自輕生,仍舊在前面給大隊人馬開路。
周遇吉已經開了城門,五百家丁都是騎兵,列陣城門之外。陳尚智知道這位山西總兵的厲害,不敢與他對陣,索性讓出一條路來,只從西北南三面攻打太原城。
周遇吉遠遠見城中有一隊人出來,借著火光找到了蕭陌,大聲喊道:“你們先走!我來殿后。”
蕭陌也不跟他客氣,知道周遇吉的騎兵跑得快,只是往東面列陣前行。在與周遇吉擦身而過時,蕭陌道:“且照午間之計行事!”
周遇吉應了一聲,拍馬變陣,護在東宮侍衛營之后。
應時盛不知該往哪里去,只好帶著人馬將前鋒的位置讓給了蕭陌,只是護在蔡懋德身側,以防生變。
蕭陌暗中將蔡懋德擊暈,扔給了劉老四,下令全軍往平定州方向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