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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七年,從開年就沒有透著一丁點的吉利。
正月初一,北京城內大風震屋,飛沙走石,咫尺不見日光。時人都以為不祥,更有流言隨風而起,說:此風從乾位起,主暴兵破城,臣民無福。
崇禎皇帝一大早起來,敬拜天地,朝服冠冕,前往皇極殿接受群臣朝賀,然而殿上只有一名值殿御史。上朝的鐘聲早已響過,卻不見一人上朝。崇禎當時臉色就是一片慘白,嘴唇發青,心頭一片空白,只以為群臣已經不將他這個皇帝放在眼里了。
那御史與皇帝陛下面面相覷,良久方才反應過來,進言道:“陛下,定是外面風大,群臣不曾聽見鐘響,以為圣駕未出。請再令鳴鐘,開啟東西長安門。”
崇禎這才緩過勁來,從牙縫里吐出一個“可”字,旋即又道:“鐘聲常鳴,不準停歇。”
過了片刻,文武官員方才陸續從東西長安門而入,卻見皇上已經坐殿,天顏正視之下,惶恐不敢從中門而過。于是文官直接闖進武班,從螭頭下面蹲伏身形,躬身進入東班。武臣也只能照樣學樣,從文班蹲行到西班站定。原本只是緩一時尷尬,結果外面卻又瘋傳說文武不臣,百日內必有兇災。
正月初九日,兵部收到了李自成派人送來的通牒,上書大順永昌年號,約定順明決戰,并且宣稱三月十日大軍必然抵達軍師。崇禎皇帝為此心急如燎,幾天吃不下一口飯。如此又興起了御駕親征的念頭,在閣臣幾經勸導之下,方才漸漸平復下來,卻總覺得閣臣中有人學周延儒,故意欺瞞于他。
正月十九,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從黃河之濱送到了崇禎手中,里面是河上之戰的捷報,也提到了焚燒闖賊糧草數萬石。在緊跟著的太子家書中,又提到了韓城之戰,炸毀闖賊火藥之事,以及火燒河津城,“李賊精銳為之去半”。——這固然有夸張的成分在,不過也算是聊慰圣心。
然而,崇禎此時已經被闖賊日夜逼近折磨得近乎瘋狂,馮元飆再難以“不以一城一地論勝敗”來寬慰圣心,只得因陜西、黃河失守事,引咎辭官。
崇禎帝在罷免了馮元飆當日,回到內宮,坐立不安。從來少言鬼神的皇帝,也只能寄望天靈,讓宮中道士扶乩占卜。誰知那道士不知是真有本事溝通上天,抑或是有心要讓帝王心中更堵,呈上真仙乩語,卻寫著:
“帝問天下事,官貪吏要錢。
八方七處亂,十灶九無煙。
黎民苦中苦,乾坤顛倒顛。
干戈從此起,休想太平年。”
崇禎接連受到打擊,在晚飯時又拿到了兵部送來的急報,說是李賊大軍逼近平陽府。平陽守將陳尚智退守泥源山,平陽知府張璘然開城降賊。
平陽陷落。
太原徹底暴露在闖賊兵鋒之下。
坤寧宮中,張后、周后與袁妃三人冇相對無言。
周后雙眼紅腫,日夜哭泣。前線傳來太子打了勝仗的消息,她要喜極而泣;傳來闖軍步步進逼的消息,她又要為兒子擔心受怕,就連夢中都會哭醒。朱慈烺出征這些日子以來,周后已經脫了人形,就連崇禎都不忍心看她。
“娘娘!皇爺來了。”宮女急急忙忙進來通報:“已經在宮門口了。”
“知道了。”周后抹了抹眼淚。
張后與周后都是可以不出迎的,袁妃只得獨自迎將出來,還沒走到門口,險些風風火火沖進來的崇禎帝撞到。
崇禎將紅本(奏疏)扔在周后面前,勃然大怒道:“這就是你的好兒子!朕的好太子!闖賊已經打到了太原府,他節節敗退不說,還敢謊傳捷報!”皇帝積壓的情緒徹底爆發出來,果然是咆哮如雷霆。
周后打開奏疏一看,原來是山西巡按御史汪宗友彈劾山西巡撫蔡懋德棄河不守,乃至于闖賊輕易渡河。雖然沒有對朱慈烺破口大罵,卻也算是鄭重其事地指出皇太子殿下“既不知兵,也無奮戰之心”。
“朕就說,天下哪有一仗仗接連打勝,卻步步后撤的道理!”崇禎大怒,要不是張后坐在堂上,真恨不得將這坤寧宮拆了!
周后一個婦道人家,自然說不出“以空間換時間”的話來。這話即便由馮元飆來說,也已經沒用了。現在外廷有風言風語爭論南遷或是太子去南京監國的事,也有人提議調關寧鐵騎入關,保衛京都。種種議論,落在崇禎耳中,無不是亡國之言。
“陛下有什么好怒的!”懿安皇后柳眉倒豎,一手按在抽泣不已的周后膝上,怒道:“難道皇帝只信外人,卻不信自家人么!”
崇禎剛宣泄出來的怒氣被張后一語堵了回去,心中火燒一般,又是迷惑茫然:到底誰在騙朕?是所有人都在騙朕!朕不負天下人,為何天下人皆要負朕!
皇帝再難呆在宮殿之中,轉身跑了出去,仰天長號。
大內宮中的這場小小風波,不出兩個時辰,已經書寫成文,踏上了前往山西的道路。
朱慈烺坐在晉王府的正殿上,看著下首的蔡懋德。之所以選擇這種接見方式,也是有原因的。簡單來說,蔡懋德拒絕了朱慈烺的招攬,執意要留在太原。
“你已經被免了山西巡撫,何必要留下!”朱慈烺實在有些難以理解這個執拗的苦行僧。
因為汪宗友的奏疏,崇禎受到了極大的刺激,發出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將蔡懋德解任聽勘,以郭景昌為山西巡撫。照理說,即便郭景昌沒到太原,蔡懋德也不能再以巡撫之職視事,只能妥善準備好政務交接的工作。
然而蔡懋德卻悶聲不響地在太原誓師,要與太原城共存亡。
朱慈烺很少有看得上眼的官員,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好巡撫,竟然卻是寧死不走,這讓他如何能心平?用君臣尊卑的接見方式,正是朱慈烺最后一絲希望:希望能夠用皇權之威來壓迫蔡懋德跟他走。
蔡懋德卻只是垂著頭,心平氣和地說道:“臣當死封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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