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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吹沙走浪幾千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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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因為朱慈烺之前一直待他如禮,也或許是東宮侍衛們的風貌讓他拜服,蔡懋德很坦誠道:“臣手中兵力僅只這三千兵,其中巡撫標營一千,由臣親領。另外兩千由副總兵陳尚智統領。這三千兵要防御汾州、平陽兩地,已經是處處捉襟見肘,哪里還分得出兵深入秦地?”

  “山西就這三千兵?”朱慈烺卻是不信。

  “還有副將熊通率京營兩千,駐守上游。”蔡懋德對道:“總兵官周將軍遇吉率兵一千在代州整飭防務。”

  朱慈烺無語。

  大明九邊重鎮東起鴨綠江,西至嘉峪關,如同一條巨龍。山西的太原鎮就在這條巨龍的“腰部”。腰乃腎之府,練武之人都知道,一身勁力起沉盡在腰部。若是腰部有失,在人注定病榻消磨,在國則有覆亡之危。

  如此重鎮,拱衛神京的最后一道防線,竟然只能驅使六千兵馬!山西在成祖年間的兵額定數可是這數目的十倍之多啊!

  “殿下,自從宣宗朝以來,北兵備邊,南兵轉運。如今湖廣被兵,南方轉運不足,山西本就地處苦寒之地,土地貧瘠,何以養兵?”蔡懋德一臉苦相。他原本就因為信奉釋教,戒律苦修,清瘦得幾乎脫形,就連冠袍穿在身上都顯得晃蕩,如今更是日夜消磨,簡直堪比那苦臉羅漢了。

  “那也不應該啊……”朱慈烺由衷無語,自己帶的兵都比整個山西的可用戰兵還多,原本還想來吃大戶的,如今看來自己才是大戶。

  “殿下,”蔡懋德深深拜倒,“懇請殿下知會西河王與交城王,捐些銀糧衣物出來吧!否則就這三千兵都難堪一戰啊!”

  朱慈烺深吸一口氣,良久方才緩緩吐出來。他點點頭,道:“晉藩兩位郡王那邊我會派人去說,不過東宮侍衛營還是要隨我取道太原,班師回朝。”按照大明典制,客軍的糧餉由沿途州縣供應。若是全盛之時,大軍行進只需尋最短最快的路,各州縣多少都有糧食可供軍中食用。如今卻必須選擇有糧的城池行進,否則很可能軍中斷糧。

  朱慈烺要回北京,自然也得遵循這規律,終不成從荒瘠無人之地飛過去。蔡懋德聽皇太子要去太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終于還是道:“殿下若是走太原,正可以在晉王府駐蹕。”

  皇太子住在晉王府這是“禮”所必然。只要想想鄉下來親戚總要住在家里才算不失禮儀,就可以明白“親親”的傳統是如何強大。不過由巡撫特意點出來,這其中就大有深意了。

  朱慈烺權當不知,點了點頭,繼續軍議,不讓議題跑偏。因為想到山西也不是久留之地,一沒有守御之兵,二沒有天塹地勢可用,就算打贏幾場局部戰斗也不可能扭轉整個戰局,反倒有被拖死之虞……朱慈烺決定不在山西進行無謂的消耗,盡快前往預冇定的根據地——山東。

  既然做出了戰略決策,朱慈烺便有條有理地進行任務分配。除了蕭陌和蕭東樓為了誰殿后狙擊闖賊追兵略起爭執,其他事項皆是言出法隨,毫無爭議。這也讓蔡懋德大開眼界——他只見過互相推諉不肯賣命的將軍,還沒見過爭搶著要打仗的軍隊。

  “以上,軍令部速度起草命令,鈴印之后當即下發。”朱慈烺交代完,環視當場,干凈利落道:“散會!”

  “禮!”田存善站前一步,大聲宣布道。

  東宮已經將能夠簡化的禮儀都簡化了,甚至到了能省一個字就省一個字的地步。

  眾軍官聞聲而起,以右拳輕捶左胸,算是行了軍禮。

  蔡懋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令行禁止的軍隊,看得瞠目結舌,對于自己該如何行禮告退茫然無措。他懵懵懂懂就要隨著眾軍官退下,突然聽到皇太子叫道:“蔡先生,且慢一步,我與你說話。”

  蔡懋德連忙站住,畢恭畢敬等候垂訓。

  朱慈烺一笑,走下主座,隨便坐了一張座椅,拍了拍身邊的椅子扶手:“先生坐。”

  “臣惶恐!”蔡懋德當即拜倒在地。

  皇太子身邊的座位可是他能做的!

  “無妨,請坐了說話。”朱慈烺堅持道。

  蔡懋德這才緩緩起身,小心翼翼地挨著邊坐了,簡直比站著還累些。

  朱慈烺心中一笑,真該讓吳甡或是徐敦來給他示范一下的。

  不過這種被人敬畏的感覺……的確比被人無視要好太多了。

  朱慈烺清了清喉嚨道:“適才蔡先生似乎有話要說。”

  “是。”蔡懋德心中感念皇太子的禮遇,起身拜道:“殿下!臣近日接連收到晉王手書,要召臣回太原,心中踟躕難定,懇請殿下裁斷。”

  “可是太原有事?”朱慈烺問道。

  “有熊將軍巡控河水,周將軍扼守代州,太原會有何事?”蔡懋德無奈道:“只是晉王殿下太過小心罷了。”

  小心者,膽小也。

  朱慈烺明白了蔡懋德的意思。這位巡撫是想拿他當擋箭牌,只要東宮侍衛營去了太原,他就可以繼續留在平陽駐守,防止李自成渡河。明白了蔡懋德的一片苦心,朱慈烺由衷感覺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他以皇太子代皇帝親征的身份,手持尚方劍和龍節,尚且調不動孫傳庭,說不服一個縣令……蔡懋德竟然會為了一個毫無實權的藩王的手書而苦惱!

  若是讓蔡懋德巡撫陜西,說不定還能拉些壯丁走。

  “晉王那邊我自會去說,蔡先生安心守好平陽。”朱慈烺遙望高懸的山西輿圖:“河津失守則平陽陷;平陽失守則山西陷。闖賊若是得了山西,前面可就再沒有能夠設防的地方了。”

  “臣定不負殿下所望!不負圣天子所望!”蔡懋德應聲而起。

  朱慈烺點了點頭,又安撫兩句,方才道:“先生早些回營視事吧,軍務為先。”

  蔡懋德這才行禮而退。他剛走出中軍大帳,便見田存善也跟著出來了。雖然很不解為何這中官肩上也有東宮特有的軍銜,蔡懋德卻不會懷疑皇太子的用人眼光。田存善朝蔡懋德微微一笑,越身而過,大聲叫道:“軍令部!”

  軍令部當值的書辦是文職軍官,也一樣有軍銜,只是個少尉。見總訓導官叫他,連忙上前行了軍禮。田存善道:“你們怎么說走全走了?中軍帳里不留人?殿下有軍令要發,速去速去。”

  那書辦手舞足蹈半天方才想起軍禮的行法,顯然也是新充任不久,連忙快步緊走往中軍帳里去了。

  蔡懋德看在眼里,聯想到自己那邊混亂的軍營,心中感嘆:東宮這邊確實有強軍氣象!等他回到平陽營中,見晉兵一個個有氣無力,或是三三兩兩閑散一堆,或是光天化日地躺臥休憩,更是如同嚼了三斤苦黃連,什么都不想說了。

  平陽知府張磷然見部院老爺回來了,連忙前來迎接。他見蔡懋德一路都是心思沉重,不免出言溫慰道:“可是皇太子不知下情之苦?”

蔡懋德這才出聲道:“端本實在是天縱之才,有圣帝明王之象。我今日聽其派兵使將,言之成理,巨細無靡。再看東宮諸將,英豪之氣不遜今古名將,在殿下面前卻都俯首帖耳,如蒙童見師長。由此可見,殿下真有不世帥才。”冇  平陽府聽了心中微微詫異,又知道蔡懋德從來不會溜須拍馬,尤其不會在背后做這等事,只是將信將疑,懷疑是巡撫老爺見識太少的緣故。

  蔡懋德卻不知道,今天皇太子朱慈烺所講的每一個方略,都不是個人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來自整個幕僚團隊的資料收集,匯總分析得出的最優選項。東宮侍衛營作為朱慈烺的主要軍事力量,已經形成了較為成體系的參謀制度。雖然過往明軍將領出征,也有“中軍”作為參謀長,但如今東宮參謀的人數和影響力,皆非過往歷代能比。

  這也是因為朱慈烺缺乏成熟軍官,使得軍事主官不得不接受參謀的意見。若是放在其他軍鎮,哪個總兵不是威武霸氣,大搞一言堂?有時候甚至明知是錯誤的決定,為了個人尊嚴也得堅持下去。

  而東宮就沒這種問題,許多參謀的軍中資歷、閱歷比主官都要老,又有東宮操典要求:每旬日要匯總局以上作戰單位的參謀報告,進行工作匯報。這就給了參謀更大的話語權,就算主官不認同參謀的意見,也不能隨便置若罔聞,必須在戰備/作戰日記里進行記錄和說明。

  在欠缺實在經驗的時候,只能用這種笨辦法來彌補。所謂三個臭裨將,頂個諸葛亮,軍事主官只要足夠決斷,參謀們只要肯動腦子,以團隊的力量總能勝過那些嚴重依賴將領個人能力的軍隊。

  而且有了這樣的分工之后,東宮武裝從根子上杜絕了軍閥派生,山頭林立的可能性。朱慈烺日后更不用擔心部將中有誰功高震主,被屬下“黃袍加身”。

  種子已經種下去了,也抽出了一道嫩芽,但要等它長成參天大樹,卻是還需要時間和空間!

  朱慈烺坐在中軍帳里,閉起雙眼,用心看著大明萬里山河,直到門外傳報:“太子賓客吳甡并陜西總督孫傳庭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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