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院,孫傳庭那邊動靜極大啊。”陸之祺進了巡撫部院,單獨求見馮師孔。
馮師孔早就聽說孫傳庭此番回來變本加厲,非但征兵征糧,連人都不放過。據說只要十三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盡數征發,這不是喪心病狂么!只是孫傳庭終究是朝廷委任的陜西總督,肩負剿賊保秦之責,若是自己出面制止,rì后闖賊來了算誰的過錯?
“藩臺也有知聞么。”馮師孔不動聲色問了一句。
“撫院,難道就任由孫傳庭將陜西搞得雞飛狗跳么?”陸之祺急道。
“不急有什么辦法?”馮師孔嘆了口氣,終于端起茶盞道:“還是等皇太子來了再說。”
“大王,那人還守在門口沒走。”秦王府長史章尚絅恭謹站在秦王朱存極身后,看著這個年近五旬的秦大王。
秦王沒有說話,甚至動都沒有動一下。他是崇禎十四年襲封,如今才享了兩年的福,并不打算因為一點風聲就放棄這榮華富貴。
“讓他走。”朱存極終于開口道:“就說本王不敢冒這么大的忌諱,有什么事都等太子殿下來了之后再說吧。”
章尚絅站著沒動。
“怎么還不去啊?”朱存極調戲著鳥籠里的八哥,扭頭不滿道。
“大王,”章尚絅進了一步,“屬下之前從故友處得聞戶部尚書倪元璐有事奏疏圣上。”
“哦?左右是哭窮,能有什么新鮮事?”朱存極并不知道倪元璐的名號,只聽“戶部尚書”四個字就給這奏疏下了定義。
章尚絅垂首道:“大王,倪元璐此疏言:天下諸籓,孰與秦、晉?秦晉山險,用武國也。請諭二王,以剿賊保秦責秦王,以遏賊不入責晉王。王能殺賊,假王以大將軍權;不能殺賊,悉輸王所有餉軍,與其赍盜。賊平,益封王各一子如親王,亦足以明報矣。二王獨不鑒十一宗之禍乎?賢王忠而熟于計,必知所處矣。”
“哈!”朱存極放下調戲鳥雀的白嫩右手,指著章尚絅道:“你倒背得熟!”
“屬下職責所在,事關明王,不敢不用心記憶。”章尚絅連忙道。
朱存極重重落下手,冷哼一聲道:“這倪元璐,當斬!我朱家的事,哪里輪得到他來說!要寡人剿賊保秦?朝廷養你們這些酒囊飯袋何用!還有外面那個什么副將,動不動就打寡人的主意!真當寡人不知道么!若是給了他銀子,肯定被他吃喝玩樂花銷去了!”
章尚絅垂著頭,不敢為外面的王副將說話。就他所見,那個副將似乎不是那種貪墨之人。只看他一城守備,甲衣上打著補丁,就連打賞門子的錢都沒有,何至于貪墨這些銀子?
“這倪元璐也真是可惡!”朱存極想到倪元璐竟然要皇帝“悉輸王所有餉軍”,怒火中燒。他重重掃落一旁侍女端著的參茶,勃然怒道:“寡人這份家業,乃是祖上隨太祖高皇帝打下來的!他說得輕巧,竟然要悉數奪去餉軍!無能!他一個戶部尚書搞不來銀子養兵,就敢動宗藩的主意!就敢動秦王府的念頭!該死!”
章尚絅見慣了這位秦王大發雷霆,悄悄退開兩步。
朱存極又砸了鳥籠,將剛剛逗弄的八哥用腳踩死,重重一腳踹在身旁侍女身上,罵道:“養你們何用!何用!”
那侍女也不敢哭,硬憋著眼淚跪在一旁,任由裙子上有個又紅又大的靴印。
朱存極發泄了一通,呼哧呼哧穿著粗氣,紅著眼睛轉向章尚絅:“皇帝怎么說?”
“不、不報。”章尚絅差點沒反應過來。
秦王突然仰頭大笑道:“圣上,哈哈哈,圣上,哈哈哈,圣明啊!哈哈哈!”他邊走邊笑,大叫著更衣,留下一條血紅的足跡。
章尚絅打個寒顫,強自抖擻精神,目不斜視地往外走去。他卻做不到秦王那般豪邁,每一步都只覺得步履沉重。
朱慈烺見到朱存極的時候感官很差。他曾設想過這位秦王會是怎生模樣,甚至覺得如果和福王一樣重達三百六十斤也不是不能接受。真正見到的時候,卻只覺得他一股陰陽怪氣,渾然沒有天家貴胄的氣質。
秦國歷代都是十分重要的封國,李世民在玄武門之前就是秦王。國朝的秦王也不一般,建封于太祖高皇帝的嫡次子朱樉,洪武十一年就國西安。他曾任過宗人令,是二十四親王中最長者。中間有過一段受罰失國的經歷,但最終得到了高皇帝寬恕,恢復了封國。他的六個二子也都封王,是宗室中較大的一支。
按照吳甡路上總結的秦王府家史,秦王一系的字輩是:尚志公誠秉,惟懷敬誼存。比照燕王一系的:高瞻祁見佑,厚載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現任秦王是崇禎帝的族兄弟,也就是朱慈烺的族叔。
按照典儀制度,先國后家,太子與秦王見面時應當是太子上座,秦王以臣禮參見,然后再敘排行,行家禮。朱慈烺因為不喜歡這位秦王,受完禮之后并沒有起身回禮的意思。他坐在秦王府中堂上座,環顧左右文武班列,道:“諸位皆是朝廷干城,孤……”
“親親之禮不可廢!太子當還禮于秦王!”一個突兀的聲音從階下傳來。
朱慈烺循聲望去,見右班中走出一人,乃是正五品服色。
朱慈烺被人叫破,心中不悅,臉上卻不見慍怒,只問道:“你是何人?”
“微臣章尚絅,充任秦王府右長史。”章尚絅嘴唇緊抿,一個字都不肯多說。看著階下一群二三品大員側目,他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心中忐忑,但又想道:既然我身穿這身冠袍,就不能辜負國家選仕之恩。秦王即便有千般不好,也不是你太子廢禮儀的借口。
“呵呵,好啊,秦王有忠臣。”朱慈烺打了個哈哈,也不奢望蒙混過關,只得起身對滿臉脹成豬肝色的秦王道:“以宗譜論,秦大王是孤的族叔,且受孤一拜。”
“小王不敢當。”秦王連忙回禮,心中暗罵章尚絅多事。
會典里規定的禮儀,能全當真么?當年各地藩王領兵過萬,且還兼有地方軍政之權,所以燕王見了建文帝也敢教育幾句,建文帝還得乖乖給皇叔請禮問安,背后才能圖謀削藩。如今的藩王雖然有錢,但沒有兵啊!人家東宮太子拿著尚方寶劍金龍御節,麾下精兵過萬,這是跟他較真的時候么!
朱慈烺也就是做個樣子,雖然不悅,心中卻不由對章尚絅高看一眼。自從出宮以來,他見過的官員也不算少,第一個表現出“古人”風骨的卻是這個王府長史。
——王府長史無非就個大管家,藩王犯罪了還得背黑鍋替人受罰。這樣敢于直言的人,應該放在都察院或者是六科廊。
朱慈烺心中暗道,坐回了寶座,讓秦王先下去休息。這固然也是打了秦王的耳光,但從禮法上卻挑不出毛病,只有章尚絅站立不安,盯著秦王的背影目送良久。
朱慈烺被這長史一攪合,也懶得再說什么開場白了。只是點了一下下面的人頭,確定省、府、州縣官員都在,便傳下令旨,讓各地在籍書生盡快入省中效力。這對于學而優則仕的讀書人來說是個進身的好機會,底下官員各個歡欣鼓舞,心中暗自權衡怎么給自己的親戚故舊、學生朋友謀個好差事。
誰都沒想到太子這是想把關中學子打包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