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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男兒賭勝馬蹄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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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慈烺站在城頭目力所及的范圍內就是闖賊旗幟。

  城中已經戒嚴,沒有東宮侍衛營頒發的通行證,只能在各自的坊里走動,徹底隔絕了城中有人開門的可能性。從流寇的戰果來看,仿佛攻無不克,實際上主要是靠了當地士紳開門迎賊。

  得民心者得天下,此言由衷不虛。

  蕭陌領兵在外,吳牲也去了洛陽坐鎮,調撥糧草,重新規劃出一條運糧路線,以保證前方的孫傳庭不至于一下潰敗。朱慈烺頗有種數學考試知道大題答案的感覺……只是知道答案完全不知道其中的解題過程,以至于如今陷入如此被動之中。

  劉宗敏就如同一把尖刀,無聲無息地刺入了官兵的軟肋。因此帶來的政治動蕩尚且難說,軍事上的被動顯而易見一運糧隊要多走上百里,避開圍攻汝州的賊兵。而且新開辟出來的糧道到底是否堪用,路況是否能行,沿途是否有從賊的土寨……種種問題織就出一個碩大的地雷陣。

  而朱慈烺只能往前硬闖。

  “城頭風大,殿下早些下去吧。”陳德看到皇太子緊緊靠著女墻,心里一直打著哆嗦口他本身是個善射的弓手,知道人上有人的道理,萬一闖營里出來個高手,單騎前來,重弓勁箭偷襲太子……民間固然多了一則飯后談資,但他作為朝廷的武臣,恐怕日子會非常不好過。

  “你看。”朱慈烺指著城外新翻出的泥土,那是闖賊挖的工事。他們在攻打開封、洛陽、襄陽這些大城的時候,就發現挖壕坑圍困城中守軍是個不錯的主意。同樣想到這點的還有滿洲黃臺吉,他在攻打打大凌河的時候用的也是這招。

  考慮到這個時代既沒有微博也沒有電話,這兩者之間抄襲借鑒的可能性并不大。只能說是官兵的作戰方式已經徹底被對手掌握,而且一直沒改。

  “看看這些工事,還有這些夫役的調度。”朱慈烺被風吹得瞇起了眼睛,好像有人在堵他的嘴。他讓過風頭,轉首道:“這些還是流寇么?”

  “殿下”,陳德應道,“劉宗敏是闖賊的左膀右臂,統領的是中權親衛,乃是闖賊五營里最兇悍的一營。

  ”言下之意,自然不能以“流寇”輕視。

  “是啊”,朱慈烺嘆了口氣,“他們間道而來,絕不會帶這么多民夫,這些人又是哪里來的?”

  當然是從賊的當地人。

  陳德嘴唇動了動,好不容易才管住嘴,沒說出這等真相。

  所有官員面對上級,都必須站穩一個立場:反對朝廷的,只是一小撮被蠱惑的愚民;投效闖賊的,只是極少數不服王化的刁民。就大局而言,皇明仍舊是百姓效忠的對象,國家的主干也還是忠臣孝子。

  “得民心者得天下。”朱慈烺輕聲說著。

  這和他過去的工作經驗不一樣。無論是他的嫡系手下,還是空降到了新冇企業,面對陌生的下屬朱慈恨從不擔心“民意”。他從來都堅定地相信:要干就好好干,不干就快點滾,人才市場上絕不少你一個。

  然而現在,朱慈烺開始認真地考慮起民心的問題。小范圍里的鐵血可以提高效率,但是在面對一個人口恐怕過億的泱泱大國,只靠鐵血必然會崩潰。

  懷柔啊!

  難怪先人們總是說以柔克剛。

  “闖賊終究是賊”,陳德生硬地轉開話題,“見了殿下黃旗,便不敢攻城了。”

  朱慈烺朝他笑了笑:“這話你自己信么?”

  陳德尷尬笑道:“卑職的確疑惑賊人為何不攻城。莫說是殿下,就算是個巡撫、總督被圍在城里,他們都該瘋了一樣打過來。”

  “你這只是猛將的思路。”朱慈烺被風吹得有些額頭發涼,轉身往城樓里走去。陳德感覺到殿下似乎要傳授一些什么,緊隨其后,甚至有些過于親近,讓閔展煉有些不悅。汝州被圍之后,閔展煉就成了朱慈烺的貼身侍衛,寸步不離,深怕有暗藏的奸細行刺皇太子。

  吳偉業也緊緊跟了上去,很想知道太子殿下是否還會隨口吐出什么華章絕句。

  “大將若是為了立功,抓了我這皇親貴胄固然是樁美事。”朱慈烺進了城樓,風聲頓時熄滅,他的聲音也顯得大了。他落座之后要了一杯熱水,繼續道:“可劉宗敏何等人物?李自成已經連自己的親衛都給他了,他還要功勞干嘛?”

  陳德暗道:那是,還有功高不賞這一說呢!

  “所以說”,朱慈烺隨手接過熱水,“人沒了貪欲,看問題便清澈了。他打下汝州或者打不下汝州,對于孫傳庭而言都是一樁好事。為何?因為安定了秦督軍心!只有汝州將下不下,欲打不打,才能讓你不知是該出兵救援還是決意銳講。也只有這樣,對于前線的作用才是最大的。秦督那邊軍心一動,只要略顯失利便會形成潰敗,這就是劉宗敏圍而不攻的緣故。”

  閔展煉突然想起自己一直跟徒弟說的:勁沒發的時候才真可怕。看來技擊之術與兵家打仗,道理都是通的。

  吳偉業則暗道:這話倒真是有些深山藏古寺的味道。惟見老僧舀水,不見黃墻香火,讓人浮想而不著抗…慢著!敵將若是如此英明,那我們這邊豈不是大大不好?

  一念及此,吳偉業頓時冒出一頭冷汗,雙腿發軟。他再看那河南游擊,尚未弱冠,卻不為所動,心中暗道:唯上智與下愚者不移,誠不我欺!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所以我已經傳信秦督,讓他不可遽歸。又讓吳先生傳諭各路州府,朝廷的圣旨、塘報,兵部移文,必須先走汝州,然后方可送去秦督那邊。”朱慈烺道:“此舉便是為了穩住前線軍心,不讓秦督焦躁。”

  陳德心中不由佩服,想起出發前父親跟他還對太子充滿了成見,不由慚愧。

  “你怎么不拍馬屁了?”朱慈烺喝了一口熱水,見陳德滿臉凝重,不由惆笑道。

  “這回是真服,反倒拍不出口了。”陳德說完,重重咬了咬大牙:這豈非不打自招,之前那些話都成了溜須拍馬么!“之前也有真心服的,并非全都是馬屁……”陳德說完,心頭更亂了:這回好!此地無銀三百兩都冒出來了啊!蒼天啊!放雷劈我一個大嘴巴吧!

  “進退失據,”朱慈烺溫和笑道,“是因為你被我的身份所障目,不見本質。這點上,劉宗敏卻要比你強。”

  陳德再不敢說話了,只是拜了一拜。

  “不過劉宗敏還是輕敵了。”朱慈烺臉上泛起一層寒霜:“這種打法若是外無援兵,不失為一招妙手。但是我東宮侍衛營主力皆在汝州之北,若是乘勢打下來,與城中守兵夾擊,他豈能不敗?”

  “官兵自從崇禎八年之后,就極少敢與賊兵野戰的了。”陳德忍不住又道出了真相。他一直覺得自己少年老成,也算有些城府的人,但在太子面前,卻總是口無遮攔。細細想來這卻不是因為“皇太子”這個身份威壓,反倒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感。

  “所以他輕敵了。”朱慈烺笑道:“他不知道蕭陌。蕭陌的堅毅果決,即便面對絕世名將也不遑多讓。”

  如今只是欠缺經驗罷了,未來還有的是機會。

  冇“是,”陳德應道,“卑職這就廣派探馬出城,盡快傳報蕭將軍那邊的消息。”

  朱慈烺點了點頭:“你還要傳一封家書給陳總兵,告知汝州固若金湯,請大人在前線安心殲敵。

  至于糧道,絕不成問題。即便要退,也只能徐徐退回,休整之后才能回援汝州。”

  陳德應聲稱諾,轉身出去安排了。

  朱慈烺望向閔展煉,又道:“攻城最忌的便是兵臨城下而一矢不發,徒然耗了銳氣。劉宗敏肯定不會犯下這種錯誤,多半會在休整之后派兵襲擾,試探我深淺虛實。先生下午可隨我去城門營,坐鎮督戰,鼓舞士氣。”

  一座城池最薄弱的地方就是城門。有些文官守城,會因此而用土石堵門。看似不讓賊兵攻進去了,卻也斷了自己出擊之路。故而有經驗的武將非但不會堵門,更要在城門外扎下營寨,一者保護城門薄弱處;二者便于側翼襲擊攻打城墻的敵人;三者還能掩護城門開啟,放出探馬、信使,接應援兵。

  朱慈烺沒有經驗,但手下招募來的老兵參謀卻是見過豬跑的。正好之前為收攏孫傳庭潰兵而在城外扎立了營寨,此時加以改建便成了城門營。

  閔展煉本想勸諫殿下不要親冒矢石,但是聽到“鼓舞士氣”四個字,想想也有道理,便只道了一聲“遵命”。

  吳偉業聽得頭皮發麻,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要隨行。雖然他在詩詞中也常用些“刀劍”“兵馬”之類的字詞,但見到真家伙還是渾身寒毛盡豎。

  “吳偉業,你下午辛苦些,城中多走走,看哪些坊里需要米糧衣物的,盡量調配,不要讓人民陷于凍餓之中。”朱慈烺頓了頓,道:“還要督促地方牧民官,將勸捐與糾察通賊這兩件事抓緊辦了。”

  吳偉業聽了有些遲疑。他心中暗道:勸捐和糾察通賊的確都是緊要事,為此殿下也見過了那些官吏,但殿下連著一起說出來,怎么聽著還有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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