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甡是萬歷四十一年癸丑科的三甲中游。若是仔細看看這一科的名錄,正是崇禎朝的主干所在。其中狀元周延儒兩次入閣為相,二甲的劉鴻訓在天啟七年拜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主持清算閹黨逆案。三甲的王應熊也是崇禎六年入閣的重臣,因貪賄被罷。
同科之中張鳳翼、姜逢元、范景文也都位至尚書。
更有強jiān同僚馮銓的繆昌期,與被同僚繆昌期強jiān的馮銓。
然而真正對后世有直接助益的還屬掉在榜尾的王心一。他官至刑部左侍郎,署尚書,致仕之后在家鄉買了一座園子,起名“歸田園居”,便是后來的拙政園。這座園林至今都在為朝廷提供源源不斷的門票收入。
“來時隨手翻了翻先生履歷,發現先生同年之中倒是頗多人才啊。”朱慈烺坐在牢房門外,笑吟吟對吳甡道。
吳甡已經被賜座拜見東宮,渾身襤褸骯臟,坐在錦繡坐墩上,強擠出一絲微笑,發出“呵呵”一聲。
朱慈烺看著這個年過天命的壯年閣輔,將近一個月的牢獄折磨,讓他失去了往rì的銳氣,不過精神比之其他欽犯倒還算可以。太子剛才路過侯恂的牢房,那位先生已經連正眼看人的精神都沒了。
“孤來鎮撫司之前,皇上有口諭。”
“罪臣接旨。”吳甡勉力起身,拜倒在地。
“皇上諭:吳甡,朕以閣輔之重待汝,汝卻深負朕,如今囹圄折磨,可有悔愧之心否?”
“罪臣深受皇恩,焉能有辜負陛下之心?實在是臣材質鄙陋,不堪驅使,卻以虛名涂飾,欺瞞圣察,以至于負恩悖行。今蒙圣上嚴教,罪臣始知當rì之謬,險些遺禍社稷。每每思想,便驚恐余悸,深恨昔rì之所為……”吳甡檢討深刻,越說越順,漸漸帶上了哭腔,最終伏地痛哭起來。
朱慈烺在來之前的確入宮請旨,崇禎倒是沒什么為難。當rì他下令錦衣衛逮捕吳甡,主要是因為周延儒一案的遷怒,對吳甡一直推諉不肯前往湖廣督師的怨念瞬間爆發,可以說是一時沖動,并不至于存續太久。所謂口諭也只是個臺階,只要吳甡說幾句像樣的悔過話,再表表決心,自然就放人了。
吳甡的確是知情識趣,沒有玩硬項剛烈那一套,聲情并茂地表示懺悔認罪,希望能夠得一個寬大處置。其實崇禎原本也沒有打算殺他,只是想將他遣戍云南而已。既然皇太子玉將此人招入麾下,那也正好廢物利用,以觀后效。
崇禎這次的寬容,就連朱慈烺都有些意外。
“孤奉旨西面撫軍,正缺一個老成謀國者在旁輔佐,先生可愿同往?”朱慈烺問道。
吳甡意外地抬頭看了看太子,撐在地上的上手忍不住顫抖起來。他嘴唇蠕動,終于還是垂下頭去,一絡散發輕輕垂下,指向散落著稻草梗的泥土地。
囚室之中,只有兩支松木火把發出噼里剝落的聲響。
這種情況與其說是冷場,不如說是心性的對抗。只有心性不穩的人才會主動開口,而對方則能在這種情況下愈發冷靜,后發制人。朱慈烺并不缺耐心,他無論是精神還是體能,都占據著優勢,完全可以等到吳甡跪得膝蓋生疼,最終投降。
李邦華對吳甡的認識的確深刻,吳甡果然不負“頑固”之名,足足與朱慈烺對峙了將近一刻鐘——約合小時計時的半小時,方才道:“當rì圣上命臣督師湖廣,臣以為非三萬精兵,從南京西向不可。如今臣仍舊以為此策雖非上佳之策,卻是不得已之策。”
吳甡之所以會給崇禎留下那么大的怨念,以至于被周延儒牽連,吃這黑牢的苦頭,正是因為他的頑固。這種死活不肯接受任務的行為,對于皇帝來說簡直就是當眾被打臉,焉能毫不介懷?也就是崇禎這位文青皇帝還算有些城府胸襟,沒有當即發作,若是放在太祖、成祖手里,或是武宗、世宗手里,吳甡焉能活到今天?
“秦督孫傳庭八月誓師出關,目今已經收復了洛陽。”朱慈烺略帶試探道。
瞬息之間,吳甡腦中已經畫出了西安到潼關,再到洛陽的地形圖。他曾巡按陜西、河南,又出任山西巡撫,這一帶的地形地勢都是親眼所見,親身走過的。此刻回憶起來,一草一木歷歷在前,遠非那些看地圖斷局勢的文臣可比。
“大勢去矣!”吳甡突然放聲大哭,重重仰頭,甩起散亂的長發,眼中已然涌出兩股清泉。
朱慈烺看著吳甡,從他神情之中判斷這是真哭還是演戲。自從王陽明的心學傳播開來之后,士大夫中頗有一股崇尚真情實意的風氣,標榜“知行合一”,不拘流俗,想笑便笑,想哭便哭。其中有多少人得了圣人之道尚不可知,不過哭哭笑笑的本領卻是被很多人掌握了。
“大勢去矣!”吳甡重重伏倒在地,聲音嘶啞,強強抑制住嚎啕大哭的沖動,右手已經握拳,捶壓著泥地。
“慢著!”
朱慈烺正要說話,被吳甡這突然一吼嚇了一跳,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還有山西!”吳甡一把抹去臉上的眼淚,登時出現了兩道黑痕。他不管不顧道:“殿下!如今要挽回危局,唯有派出精兵強將,收攏秦督潰兵,守住太原、大同,堅守寧武關!山西總兵周遇吉是員能將,或許還能保住京畿不失。”
朱慈烺沒有立即說話。
吳甡的這個答案,與朱慈烺自己心中的答案幾乎一樣。只是他憑著后世所知的歷史進程,以及時下的各種邸報、塘報,方才能夠做出“棄守陜西,穩固山西”的判斷,吳甡是如何能夠在瞬息之間就得出這樣的結論?
中間的推理過程呢?
只有答案可是拿不到滿分的。
“你怎知秦督必敗?”朱慈烺問道。
“孫傳庭到陜西之后,清厘田畝,嚴追欠稅,這才有了練兵的資本。”吳甡冷靜下來,聲音低沉而堅定。他以為太子有心轉述給皇帝陛下,故而將自己每一個心思環節都托盤而出,對道:“如此一來,當地豪紳豈能容他?罪臣尚未下獄之時,糾劾秦督的奏疏便已經堆積成山。大軍一動,所需糧草豆料更是cāo練時的三五倍不止。撫恤恩賞也都得即時發給兵士,否則誰肯用命?如此一來,孫傳庭少不得還要大大得罪一批人。”
朱慈烺暗道:這才是真正做過事的人。大明多的是孝子,少的是忠臣。為了一家一族的利益,置朝廷國家利益而不顧,實在太正常了。
“若是孫傳庭沒打下洛陽,退兵潼關,尚可支撐。”吳甡又道:“然而孫傳庭已經坐牢坐怕了,必然要打下洛陽以自固,以免再遭刀吏之辱。如此一來,棄潼關險峻之地利,而就洛陽開闊平坦之地,是利于敵而害于己。秦兵適逢大戰,人人思鄉,卻久居客地不得歸,軍心必散,故而臣以為洛陽復落賊手便在旬月之間。”
“洛陽之戰,未必是大戰。”朱慈烺回憶了一下孫傳庭那封熱情洋溢的奏疏,輕聲道。
吳甡一愣,轉而飛快道:“那便是賊兵誘敵之計!河南連年天災,不斷,秦兵一來,各種攤派加餉落在百姓頭上,人民愈發背離朝廷,易被亂賊蠱惑。孫傳庭失了民心,洛陽必然站不住腳。若是他輕兵冒進,必然重遭郟縣之敗。而這回,可就是闖賊設伏兵了。”
朱慈烺聽了吳甡的分析,輕輕點頭道:“當初催秦兵出關便是敗筆,哪怕是連戰連捷,都已經無從扭轉劣勢了。”
這便是敗于廟堂,即便前線將士用命,最終只能飲恨。
“臣當rì非三萬精兵不肯行,便是因為藩鎮不從號令。臣又堅持從金陵而西行,便是為了避開豫省久疲之地。可惜……”吳甡懊惱道。
“秦督此敗已是勢數,”朱慈烺道,“我已經請本兵馮元飆發公函致秦督,且駐守洛陽,等待援軍。待我率軍趕到之rì,退兵潼關,且看能否守住關內之地。”
吳甡問道:“秦督率多少兵馬出關?”
“秦兵十萬。”朱慈烺道。
吳甡搖頭道:“十萬大軍……秦地民心已經盡失,守不住的。”
朱慈烺微微皺眉,道:“先生是覺得應當盡快鞏固山西么?”
“若是有精兵三五萬,守山西還是能夠維持些時rì的。”吳甡道:“到那時,闖賊只能屯兵于河南,一旦北上京師或是南下金陵,都將被我官軍抄襲后路。河南哪有糧食養活賊寇?闖賊只能南取湖廣就食。姑且不說闖賊與獻賊會因此而生間隙,僅僅是南下湖廣,便會被晉軍與江南守軍夾擊,最終一步步退入川粵云貴,失去根基。”
“先生此言,有些唬弄小孩子的意思。”朱慈烺突然輕笑道,緩步上前,垂頭俯視吳甡。
吳甡當時抬頭望向朱慈烺。目光之中只有驚詫,并無半點疑惑,仿佛是說:“咦,怎么被你看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