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兩個字已經成了高懸權貴頭頂的一柄利劍,誰都不知道這柄劍何時落在自己頭上,而且自己還完全無從抵抗。即便貴為國公,一時頂住了這柄劍,也難逃日后算賬。
“治標之法只是下智,”徐惇不以為然道,“即便是販夫走卒之輩也該能想到的。”
徐允禎被說得羞愧,萬幸皮老肉厚,沒有紅出來。
“若是有些中人之智,便該知道此時與東宮相抗,實在是愚昧至極。”徐惇道:“東宮手操三千衛士,高摯防疫大義,上有陛下首肯,下有萬民歸心,順天時而取人和,誰能相抗?”
“那便只有任人魚肉么!”
“這便是中人之智了。”徐惇絲毫不顧忌眼前這位公爺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只如教訓子弟一般,說道:“任人魚肉不過是茍且偷生,子弟在東宮門下賺份從龍之功,大不了再續個三百年公爵而已。”
徐允禎被徐惇說得一愣,旋即氣得笑了起來:“詞家說‘當年萬里覓封侯’,到了你這狂生口中,世代公爵都如鮑魚之肆的腌臜物了!”
徐惇撇了撇嘴:“以我之才,若有雄主,世代公爵也不過爾爾,不過是重復祖宗之道罷了。”
徐允禎對這中人之智的計策已經不可能接受了,寧可豁出去跟東宮硬拼一場。中山王之后的人際脈絡,未必沒有一斗的余地。他正想將徐惇趕出去,卻突然好奇那上智之人會出什么主意。
“等凡上智之人,”徐惇目光飄忽起來,“當知‘勢’。皇帝之所以為皇帝,國公之所以為國公,無非是勢之強弱罷了。然則即便強勢如皇帝,也要被個弱勢的小官辱罵,這是因為皇帝殺不得小官?非也,乃是那小官借了‘道義’大勢,使得皇帝的權勢都無從彈壓。”
徐惇說的并不隱晦,乃是嘉靖朝海瑞罵世廟的典故。世廟嘉靖帝能杖責百官,殺夏言,逐嚴嵩父子,實在是二祖之下最為強勢的皇帝。但他偏偏只能把罵他的海瑞關起來。其中緣故無非就是因為海瑞已經成了道德標桿,擁有了道義上的大勢。
如今太子擁有的也是這種道義大勢,在普遍都認為“鼠疫猛于虎”的大環境下,即便有人意識到“太子猛于鼠疫”,又能如何遏制?殊不知老鼠過街人人喊打,老虎過街人人喊打而不敢打的道理。
“你這都是空頭話,于目今形勢有什么益處?”徐允禎不耐道。
“投效東宮,派杰出子弟出任東宮官,竭心盡力為東宮辦事。”徐惇道。
“哈哈哈,”徐允禎大笑道,“這豈不是你所不屑的中人之智哉!”
“其唯上智者不以智顯于人。”徐惇面不改色道:“中智之人只是去掙一份從龍之功,上智之計卻是去挾太子以令諸侯的。”
“哦?”徐允禎聞言一愣。
“荊棘杖之事,難道公爺不記得么?”徐惇問道。
當年懿文太子朱標心慈仁厚,勸高皇帝不要大開殺戒。高皇帝以荊棘條置于地上,讓他撿起來。太子怕刺扎手,不敢撿。高皇帝說:“你怕刺不敢拿,我現在幫你把刺拔掉,你不是才能撿起來么!”
“為何當年隨高皇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大臣,功成名就之后反倒成了荊棘之刺?想當年他們手中有兵權時,與高皇帝推杯換盞,心心相印,為何立國之后反倒心懷異志?”徐惇語速越發快了起來:“并非他們覺得自己可以當皇帝,而是因為一旦稱孤道寡,君臣之隔便不可抑制。皇帝需要大臣才能為他辦事,而越能辦事的大臣,事權也就越大,最終大到約束皇帝的程度。”
徐允禎突然有些醍醐灌頂的感覺,終于知道了父親當年一邊強調“伴君如伴虎”,一邊又放肆大膽地為自家謀福利。只要別去碰觸皇帝的龍須,隨便怎么樣都可以,一旦約束到了皇帝,哪怕沒有謀逆之心,也少不得一個身死族滅的下場。
“若是東宮要緊之處都是徐家子弟,能夠暗中影響太子決策,世代公爵又算什么?”徐惇頓了頓:“天下之勢,分合而已。大明承平二百五十七年,寰宇一統,說起來唐宋也不過如此。”
徐允禎被說得心頭一跳:這是說,真要改朝換代了?
“住口!”徐允禎喝罵道:“我家乃中山王之后,一門兩國公,世代享國恩,哪里容你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
徐惇冷冷一笑,并不接話,只是道:“若是公爺子弟之中沒人可派,學生倒是不介意去走一趟。”
“只怕你沒毛遂的鋒銳。”徐允禎臉色陰沉。
“不將我放入囊中,焉知沒有鋒銳。”徐惇起身抖了抖袖子:“學生告辭。”
徐允禎被徐惇氣得臉上青白交雜,突然一個哆嗦,激出一身雞皮疙瘩,心中暗道:莫非書中所寫的那些桀驁不遜的王佐之才,便是他這個模樣?
崇禎十六年八月,自太子出宮防疫賑災已經兩個月了。
其中雖然有所起伏,但北京市面上漸漸恢復了繁榮。鼠疫已經在城中絕跡,甚至連乞丐花子和難民也一并失去了蹤影。因為這些人都被收納進了京師城外的難民營中,其中身體條件好些的,還能得個清掃街道之類的活計。
漸漸安穩下來的民心讓太子的聲望再次沖上了一個巔峰。
百姓不方便直接在家里為太子殿下建生祠,便有人以假想出的太子容貌身形塑像,冠以太微星君的神名,放在家中神龕供奉。
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走街串巷的道士們推波助瀾,將太微星下凡的事說得恍如親見。
朱慈烺從成國公家里總共挖出了黃金萬兩,白銀三十萬兩,外宅、田地折價拍賣,又得了近二十萬兩,一時間比他爹的內帑還要豐厚。而且這筆銀子還不是此次京師防疫戰役的全部所得。
因為朱純臣的書信,成國公一族的親戚們紛紛解囊,比捐給皇帝大方得多。光是這筆捐資就高達十萬兩。隨后傳出朱純臣的死訊,為了麻煩太子殿下派人主持成國公的葬禮,這些親戚再次捐了十萬兩,宮中也派下了三千兩喪儀銀子。
朱慈烺當然不會將銀子浪費在死人身上,只是一把火燒了了事。
宋弘業收到太子的密令,在各衙門之中散播朱純臣有份遺表被太子扣下,里面是懇請冊封下一任成國公的人選。如此一來,朱家的親戚們又少不得紛紛破費一番,希望太子能夠在關鍵時候說句關鍵的話,讓自己這一房也享受一下國公的待遇。
整個成國公項目持續了近半個多月,每天都有大筆銀子入賬,最后收益超過了百萬兩之巨。
這仍舊不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