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原本就有寶和等店,負責經營各處商販販來的雜貨。一共有六家店,名為寶和、和遠、順寧、福德、福吉、寶延。提督太監的廳廨設在寶和店,都坐落在戎政府街。
從嘉靖年間開始,這六店的收入是由裕王差官征收。萬歷年間,由慈寧宮圣母李老娘娘宮中收用。如今則是懿安張皇后收用,作為的內宮花銷。
朱慈烺并不打算插手這塊產業,因為真正的優良資產實在太少,完全是轉手貿易,只能做為**娘娘們的胭脂錢,實在不符合他太子的身份。身為太子,當然要最大限度利用現有的優質資產,剝離不良資產,從而獲得能夠影響天下走下的能力,而非僅僅是萬把兩銀子的盈利。
火藥局就是個有潛力的優良資產,但因為經營問題,非但不能給國家創收,還要吞噬大量內帑。這從太祖年間就已經形成了習慣,以至于后來的皇帝都認為這錢花得理所當然,完全沒想過要利用天家的威勢以商養軍。
“內帑原本就支給三大營糧餉、器械、兵杖等銀子,又要支給兵仗局火藥局銀糧,用來供應三大營。這豈不是一件貨物賣天家兩次銀子么?”朱慈烺道:“神廟時候,下面的人還老實些,不敢這么明目張膽報上來。如今我要求明晰各項開支列表,他們就敢這么亂報一氣。既然如此,我就讓他們真的花銀子買就是了。”
“殿下,寶和六店也好,火藥局也好,都是天家的產業,只要陛下點頭,怎么動都可以。”劉若愚道:“但若是讓三大營花錢,那可就觸動了那些國公勛臣們的虎須了。”
“你這老貨,他們的老虎須碰不得,孤的龍鱗就能逆么!”朱慈烺冷笑道:“我倒是要看看,誰敢在這事上說三道四。”
七月中旬的天氣已經開始轉涼了,帶著寒意的空氣讓人難免走得快些。
朱純臣身穿朝服,緩步踏在東宮外邸的金磚上,對于這次拜訪并沒有太大的擔憂。他聽說了一些太子的事,并不是很多,總不離“聰明”二字。想想太子的地位,難道有人敢說他“愚笨”么?
作為第十二代成國公,朱純臣是靖難名將朱能的嫡孫,崇禎元年監修熹宗悊皇帝實錄,三年進太傅,九年總督京營,十分受皇帝倚任。作為皇帝的寵臣,國家功臣之后,正一品大員,得封公爵,執掌國家最“精銳”的軍隊,用“位極人臣”來形容朱純臣一點都不過分。
然而這位國公爺并沒有多少忠君之心,非但不能忠誠勤勉地將京營操練好,甚至在李自成兵臨北京的時候,開朝陽門獻城。無論崇禎被抹黑到何等地步,對成國公朱純臣也絕無一絲半點的虧待,而此人卻能夠開門獻城,事后又與陳演率百官上表勸進,可謂無恥之尤。
朱慈烺見到他時,還能面帶微笑,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公爺別來無恙。”朱慈烺待朱純臣行了禮,還了半禮,平和道。
“蒙陛下洪福,殿下垂問,臣尚能茍且度日。”朱純臣身為國公,祖上兩代封王,面對太子也沒什么好敬畏的。
人的敬畏常常出自距離,越是身邊的人,越難存在敬畏。對于百姓來說,太子是星君下凡,日后要執掌紫薇的。而對于那些國公貴戚來說,他們很清楚皇帝一家和普通人沒有區別,日子未必過得比他們好。
朱慈烺并不因為朱純臣的態度而有所不快,徐徐道:“公爺總督京營,可知道京營的火藥每年要買多少?”
“臣有賬目,只是年老神衰,一時記不得了。”朱純臣微微皺眉。
——這種事,派個內監來就行了,哪有太子和國公親自議論的?太失天家體面!
朱純臣心中暗道。
“我卻記得。”朱慈烺笑著將京營從崇禎九年以來的每年花銷背誦出來。
朱純臣聽得脖頸生寒,一則是因為太子顯然有備而來,二則也是因為下面的人作假實在太偷懶,只在每年的數目上加減一二百兩就算完事。就算是個外行,也會忍不住對于如此穩定的數據產生懷疑。
“我就是奇怪,”朱慈烺道:“崇禎九年到十一年,京營沒怎么動,買這些火藥大概夠用了。十一年到十四年,京營外派各地剿賊滅虜,接連戰陣,怎么還是用這么些火藥?”
這只是火藥一項,而且完全從情理入手,朱純臣腦子里一轉,便對道:“殿下有所不知,因為京營外派作戰,火藥便消耗在了戰陣上,用來操練的火藥就少了。我三大營各營火藥配備都是定數,不許增多減少,故而一向穩定。”
朱慈烺微微點頭:“公爺如此一說,我便明白了,看來還是不熟庶務的過錯。”
“殿下當學治國之道,此等小事,交給賬房便是了。”朱純臣倚老賣老道。
朱慈烺心中冷笑。
他早就將讓侍從二科將京營這七年來的現金賬轉改成了借貸記賬法,就算對方把賬做平了,還是能夠用“本福特法則”來判斷是否有人做過手腳。
根據本福特法則:在一堆未經修飾的數字中,開頭是“一”的數,出現幾率約為總數的百分之三十;開頭是“二”的數,出現幾率約為總數的百分之十七;開頭是“三”的數,出現幾率約為總數的百分之十二……之后依次遞減,開頭是八和開頭是九的數字,出現幾率總和,最多是總數的百分之十。
只要樣本夠大,數字未經修飾,都會遵守這個法則。換言之,如果數字是捏造的,那么統計結果就會大大背離這個法則。五百年后的審計師用它來初審是否存在舞弊,大大提高審計效率。
這法則是太子在宮中告訴周皇后的,與借貸記賬法同用,可以一眼看出是否有人舞弊,而不知道這法則的人,則會心生畏懼。
如今這個秘密已經傳給了姚桃,成為東宮賬目審核的秘密武器。
根據這個秘密武器,不說吃空餉喝兵血,光是賬目中的舞弊就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
而現在看朱純臣的態度,顯然是不打算俯首認罪了。
朱慈烺從來不是一個喜歡強迫別人的人,他希望大家都能夠自覺把握最后一次機會,而不是狡辯和抵抗。對于那些冥頑不靈的人,也就只有一個辦法來解決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