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煜用的這個典故,是戰國時候秦孝公故事。
當時身為世子的公子駟攻擊新法而獲罪,依律當坐以劓刑。秦孝公既不想破壞秦法的威嚴,又舍不得這個兒子,最后還是商鞅只能自己圓場,說:太子犯下這等罪過,其實是師、傅的過錯。
最后,惠文王的兩位師傅,公孫賈和公子虔被割掉了鼻子,作為太子犯法的懲罰。因為公子虔是秦國近支宗親,姓趙氏,地位更高,故而后世只將他作為代表拿出來說事。
“這是將圣上比作孝公,將殿下比作惠文王,而自比公子虔。”劉若愚一一指明道。
“如此一來,他便扯起了好大一面道德大旗。”朱慈烺吐出四個字:“喪心病狂。”
在有明一朝,普遍輿論認為祖龍始皇帝是個暴君,秦國是個不義之國,然而對于秦孝公的看法卻基本是正面的。因為秦國能夠從一個西戎蠻國,一舉成為天下戰國,正是以往內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
相比起宋儒死咬祖制不肯放松,明朝的士大夫對于變法的態度卻要寬松得多。故而弘治、隆慶、萬歷皆有較大變革,卻沒有出現所謂新舊黨爭之類麻煩。
秦惠文王的形象固然沒有其父孝公那么鮮明,但他車裂商鞅,是為文治;攻取河西、上郡、巴蜀、漢中,打通了前往中原的通道,是為武功。可以說仍舊是個英明之主的形象。
太子說的“喪心病狂”,卻是因為項煜將其他所有可能反對這份奏疏的官員,都劃入了“商鞅”一類。
的確,商鞅在儒教社會里,并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雖然集法家大成的韓非、李斯都是大儒荀卿的弟子,但商鞅作為法家提綱摯領的旗幟,一直是極具爭議,毀譽參半。他的功績不容抹去,但“日殺八百、渭水泛紅”這樣的行為也不能讓時儒接受。
除非如張居正這樣不顧物議的雄才,否則誰也不肯被人稱作“商鞅”的。
要想不做商鞅,那就只有順著他項水心的思路走,功績太子身邊的近臣;或者袖手旁觀;再或者,便只有直接攻擊太子了。
攻擊太子這種傻事對于皇明的官員來說,是絕對不可碰觸的紅線。
他們就算想換個太子,也只能如項煜這般拐彎抹角攻擊太子身邊的人,或者等有了機會去力捧永王、定王。在剩下的兩個選擇中,要么成為攻擊東宮近臣的同盟軍,要么就只能干瞪眼看著,絕不會成為太子的人。從兵法上說,項煜這一筆可謂圍點打援,尋常中材之士已經無從破招了。
“你們有何見解?”朱慈烺仍舊不急不緩地從低往上問道。
吳偉業自然希望太子能夠豎起大旗,與項煜堂堂正正打一仗,徹底洗刷自己的屈辱。他對于項煜雖然不算交心,但自己好心答應項煜的請托,為他牽線見太子,誰知還沒過夜那邊就將他賣了,還冠上了“名教罪人”的帽子,真是恨人!
至于穢亂宮禁,這算得了什么!
天下文宗錢謙益,大白天以娶妻之禮娶了名妓柳如是。這在禮法上豈不是更不能容忍?甚至還違反了大明律……而自己與那些女官可是連話都沒怎么說過啊!身為江南風流才子,吳偉業只覺得這項指控荒謬荒唐,果然是太子說的喪心病狂!
不過……
“侍衛擅殺朝廷命官,的確是太過跋扈了。臣以為,此事既然是那侍衛而起,不如交付有司論罪。”吳偉業道。
劉若愚微微搖頭,暗道:你這是吃著太子的飯砸太子的碗啊!唉,太子要是這么做了,日后誰還聽他的號令?莫非到了如今這田地,還有人不知道太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太子要的可是兵權!
“殿下……”周鏡殷切的叫了一聲。
“說。”朱慈烺望向這位堂舅,希望他能說出一兩句能夠入耳的話來。
“不可交付有司啊!”周鏡叫道。
朱慈烺臉上的陰霾總算散去了許多,鼓勵道:“你覺得該如何呢?”
“偷偷把那侍衛處決,對外只說是害了鼠疫死了。”周鏡信心滿滿道:“這樣就不會牽連到殿下了!”
朱慈烺強吸了一口氣,終于將這個字咽了下去。
世事就是如此,常難如意。現在的東宮新侍衛還是一株幼苗,要想快高長大,筆直朝天,還少不了周鏡這幫老人。而這幫老人目前還肯聽話做事,那是因為他們還對“從龍之功”有一份盼頭。
一旦朱慈烺與周鏡翻臉,徹底絕了他們這份盼頭,日后各種怠工還算輕的,更重些恐怕還會故意下黑手、使絆子。
“劉伴,你看呢?”朱慈烺轉向劉若愚。
“殿下,”劉若愚沉吟道:“此事無論咱們如何應對,都是坐實了罪名……老臣愚魯,實在想不出該如何妥善應對,不若回宮探探圣上的口風?”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跟人打了架就跑回去找爹娘告狀。”太子笑了笑,又道:“不過也就劉伴說得沾了些邊。吳偉業,你去起草一份請罪奏疏,大意就是我疏于管教,以至于有這種事發生。我會責令東宮侍衛不許出門,嚴加操訓。”
吳偉業覺得這樣似乎并不足以表明悔過的誠意,但人家漫天要價,太子坐地還錢,這點上他還是能夠理解的。
劉若愚卻是大大吃驚,這可不是太子的性格啊!
這位太子殿下口口聲聲將“堂堂正正”掛在外面,實際上城府之深重,心機之縝密,恐怕誰都看不透!要是真有人相信太子是個只知道“堂堂正正”的人,恐怕離死也不遠了。
而且到死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死!
“李中允。”朱慈烺突然叫道。
一直列席旁聽的李明睿很識相地一言不發,幾乎讓人忘記了他的存在。聽到太子叫他,他連忙起身行禮,應道:“臣在。”
“此事你通報有功,否則等父皇的中旨下來就難看了。”朱慈烺笑道:“所謂一客不煩二主,我還有件事想請李中允幫忙。”
“臣遵旨!”李明睿上次得罪了太子,一直惴惴不安。事后想想,太子以“上班時間”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將自己打發了,實在又有些丟人敗興。然而他是個有腦子的人,斷然不會再犯第二次錯誤。
這種尚未聞聽令旨就宣布自己去做的行為,顯然是表忠心的投名狀。
“上書請求陛下準我女官外用,”朱慈烺道:“關鍵就一句話:目下危難之秋,當物盡其用、人盡其能,焉能以男女避諱之?皇明祖制,除了王府有閹人可用,其他豪門大戶都不能用閹人,那難道他們就是鐵打的內宅?難道婢女與外仆交接就是穢亂?沒這道理嘛。”
李中允眼皮直跳:太子這話說得真是一針見血,天下誰家沒有男女交接之事?就算那些國公家里,門禁再嚴,也有健婦與外仆往來應事,難道能說是**?又想到太子講學的時候,對于五經經義似乎并沒有這樣的犀利見識,恐怕還真是太子志不在茲。
“臣明白,一定趕在項煜上書之前遞進去。”李明睿應道。
“不要遞進去。”朱慈烺微微搖頭:“通政司要審的。你就在這里寫,寫好了給劉若愚,讓他直送司禮監。”
李明睿心頭一顫:這可是太子引為私人的表態啊!從今以后,我就是太子私臣了么?就不再是國家之臣了么?想到這種身份的微妙變化,李中允內心中有絲絲失落,也有濃濃激動,仿佛看到了一條通達抱負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