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長春本是保定府人氏,父親那輩才來了北京討生活。因他長相丑陋,又不拘小節,頭發一直亂蓬蓬的,連發髻都隱沒了。更別提那把大胡子,須髯如戟,總讓人覺得殺氣騰騰。
他實實在在只有三十五歲,因為老相,總讓人以為是五十三,連北京城最最葷素不忌的媒婆都不肯登他家大門。
不過有一樁,在整個東城兵馬司里,若說目光如炬,思維縝密,就連那些書辦都不如這個粗漢。
宋弘業明白一個道理:可以任人唯親,但不能排擠有本事的人。故而他心中不喜武長春的丑貌,但總還是一口一個“春哥”叫著,著意拉攏。這些年來,武長春也的確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宋爺,”武長春一抱拳,“聽說太子這次出宮,是為了防疫賑災的。”
“這大家都知道了。”有人嘟囔一聲。
宋弘業看著武長春:“繼續說。”
“屬下倒覺得不止如此。”武長春道了一聲,收了聲。
宋弘業終究還是得配合地問上一句:“為何?”
“人說反常就是妖。太子也太著急了些。”武長春眉頭不自覺皺在了一起,道:“一沒有圣旨詔諭百官,二沒有太子儀仗,三沒有召見屬官。想太子撫軍不過就是為了提升軍民士氣,沒有這三樣,他出與不出又有什么區別?所以小子認為,太子不光是為了賑災才出來的。”
宋弘業微微頜首,暗道:這丑漢還有些本事。只是礙于眼光,許多事不知道罷了。他道:“太子午睡之后就要見屬官,明旨最晚明天也就下來了。至于儀仗,那是太子不在乎,而且以太子之英明,恐怕不僅僅是提升士氣。”說著,宋弘業將自己如何被太子看中,一路上太子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基本屬實地轉述給了這群心腹。
唯一夸大其詞的地方,也只是太子對他的禮遇和青睞。
武長春細細聽了,一個字都沒有漏過,心中暗道:若這些真是太子所做所言,那可就不是英明了,簡直是圣主啊!這該不會是宋弘業為了騙大家過去幫他,故意幫太子粉飾吧?
他旋即問道:“宋爺剛才說的大差事……”
宋弘業剛才只是隨口加了個“大”字,被武長春提出來一問,只好自己圓場道:“一者自然是在兵馬司和東宮之間交通消息,再者嘛,我等會要去國子監找沈司業,太子另有要事。”
國子監不是東宮系統。沈廷揚名不見經傳,肯定也不是東宮官,否則等會屬官朝拜自然就見到了。太子急急忙忙讓他去找沈廷揚,多半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重任。這里九成九不會跟他宋弘業有什么關系,但含糊其辭,說得好像他也能參與其間,自然能得屬下的崇拜、忠心和敬畏。
武長春兩條細目微微一瞇,腦中已經閃過了好幾個念頭,暗道:太子突然要見個外官,恐怕真是有其他心思。想那國子監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他見個司業有什么用?莫非是要討幾個監生當文書么?
不過這個消息足以證明,太子不是單單出來賑災防疫的。再看太子不疾不徐的將總憲捏來揉去,這手段放在大明朝歷代皇帝之中也是不多見的。
——與其留在兵馬司給人奔前跑后,不如去太子那邊搏一搏!
“宋爺,”武長春抱拳道,“太子英明,又是中宮所出,日后繼承大統乃是題中之意。宋爺能夠從龍得功,實在是祖上積德、宋爺仁義,上天賜福的結果。”
——你要是能學會拍馬屁,也不用當一輩子的白役了。
宋弘業聽著這蹩腳的馬屁,心中暗為這個貌丑人才惋惜一聲。
“不過,這屋里都是宋爺的貼己人。”武長春又道:“大家都想跟著宋爺奔富貴去,但若是大家都走了,宋爺在這東城兵馬司還有說話的地方么?縣官不如現管,許多事哪怕天王老子說了,幾位兵馬也未必會聽。”
宋弘業微微頜首,摸了摸胡子,暗道:這兩句話倒是說得不錯。若是我的人都走了,沒有了掣肘,李德那伙人在辦差的時候給我下點絆子,我還能找誰說理去?
“說下去。”宋弘業點了點頭,口吻卻是親近了不少。
武長春一臉憨厚,咧嘴笑道:“宋爺,話雖如此,屬下肯定得跟你走。一來屬下在兵馬司里本就沒有什么資歷,人微言輕,留著也是吃白飯。二來屬下好歹身強力壯,棍棒弓馬都能來兩下,跑腿還是不成問題的。”
其他人最好是能夠踩著宋弘業的船,吃著兵馬司的飯。若是宋弘業在太子那邊真的混出了名堂,自己這邊必然沒事,說不定還能狐假虎威往上冒冒頭。故而誰都沒心思跟武長春爭這份“從龍之功”,紛紛應和,表示有春哥跟著宋爺,大家伙也就安心了。
“有話直說吧!”宋弘業佯怒中透著笑意道:“兔崽子就會討要好處!”
“嘿嘿!”武長春知道這是表明兩人身份親昵,自然不會見怪。他憨笑兩聲,道:“屬下就是想,宋爺這回帶走的人,貴精不貴多。在兵馬司能說得上話的,還是別帶的好。等宋爺在太子跟前站住了腳,有了實缺,要用什么人,再往外調。暫時用不上的,就留在兵馬司給宋爺當個耳目。”
宋弘業身為領導,不會當即拍板。他輕輕一拍桌案,站了起來:“諸位先回去該干什么干什么,細細思量一下,誰走誰留,空出來的位置又有誰能填上。我宋某人就算要走,也不能虧了老弟兄們。”
“宋爺仁義。”下面人紛紛贊嘆道。
“長春,你銷了差事就跟著我吧。”宋弘業邊往外走,邊給了武長春一個許諾。
武長春心頭一喜,連聲應著,生怕到手的機遇飛走,回頭便寫了辭表,托相熟的人送了上去。自己收拾了一應雜物,該交割的交割,該帶走的帶走。他的身份不高,頂頭上司又同是宋弘業一黨,自然不會多生枝節。
宋弘業安頓好了老家,從司里領了一匹馬,往國子監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