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李邦華問道,“這大疫來勢洶洶,非良醫難得對陣之藥,尋常人家又能如何防治?”他雖然有了信心,但也不相信老天爺真會給太子面子,讓如此狂暴的瘟疫一朝消散。
“我也不妨直說,”朱慈烺微微皺眉措辭道,“要想治好這瘟疫,幾乎是不可能的。”雖然在醫案中有成功治愈鼠疫的記錄,但與其花那份功夫,還不如去救更多的人。兩利相權取其大,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朱慈烺前世今生都奉為圭臬的信條。
“不過,我卻可以將之控制住,不讓它瘋狂蔓延。”朱慈烺看了一眼宋弘業,又轉向李邦華道:“只要全城一心,疫情必能得以控制。”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勝。這句話里真正的難點卻是下面人未必能與上峰同欲。然而如今情形卻又有不同,百姓誰不想在這洶洶大疫里活下來?”朱慈烺繼續道:“既然下面的百姓想活,公家又想救,同心同欲,乃是自然之意。”
“殿下此言深契世情法理。”李邦華倒不是在溜須拍馬,而是由衷認可太子的見解。剛才聽太子說這病近乎絕癥,雖不出所料,卻終究有些失望。然而太子又說能夠遏制,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再聽太子以兵法解眼前之局,這位老臣心中又燃起了必勝的希望。
“怕的就是那些無能官吏,不會做事,只會做官。不顧百姓死活,只重頂上烏紗。”朱慈烺輕輕在桌上拍了一記,眉頭已經皺起來了。
“官場弊事之重,恐怕還在太子所察之上。”李邦華身為都察院長官,目見耳聞,對于如今的官場已經失望到了極點。雖然仍有清正忠義之臣,然而這些人稀罕得已經無法撼動百年積習,更無法撼動那一層層的灰色利益鏈。
就如外軍軍餉,按照慣例京官要分潤六成,就算是在建虜入寇、亂軍猖獗的時候都沒有過分毫讓步。
清正的大臣們做不到,難道太子就能做到了么?李邦華想起自己當年去職之前,曾將京營之弊徹底陳情天子,幾乎是與整個官場撕破了臉。結果如何?天子為了保住自己性命,只能下旨閑住。
這一閑就閑了十年。
十年后,自己已經垂垂老矣。
李邦華心中一片蕭索。
“所以,”朱慈烺輕輕點著臺面,“我要以軍法治吏,與這大疫堂堂對陣。故而要有正兵臨敵,要有輔兵疏通,要有虞侯糾察,要有伏路暗探。至于將領,要有能敢于任事沖鋒在前的,要有沉穩執重鎮守在后的,要有機謀百出隨侍身邊的,要有剛正嚴明賞罰必信的。憲臺以為如何?”
“太子所言,句句切中兵法要旨。”李邦華知道年輕人血氣方剛,總是將世界想得太美好,實際操作上哪有那么容易!
“只是一廂情愿,對吧?”太子笑道。
“臣以為,將兵之法重在如臂使指,否則下面各種情弊阻礙,實在讓人寸步難行。”李邦華沒有否認。
“確如憲臺所言,”朱慈烺斂容道,“所以糾綱紀,信賞罰之事,我便委托于憲臺了。”
“臣入言臺日短,且閑居十年,實不足以當太子重托啊。”李邦華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未免酸辛。
在大明官場上,關系盤根錯節,有師徒、同窗、同年、同鄉、同黨。找對了關系,官員在官場上便游刃有余。若是找錯了,非但辦不成事,說不定連頂上烏紗都保不住。而作為李邦華這樣的老臣,他的座師早就致仕了,同窗多半不在,而同年、同鄉卻都是需要政治利益交換的關系。再加上他從未督學一方主持掄才大典,也沒有學生。
簡單來說,雖然身為正二品大員,但李邦華卻是個沒有勢力的大員。這也是崇禎年的特色,連宰輔都是十幾年前才入仕的進士,若是放在嘉靖、萬歷朝,李邦華這樣缺乏權勢的孤臣,根本不可能主持都察院這樣的重要部門。
朱慈烺微微點了點頭:“憲臺這是老成之言。若是給憲臺賞罰之權呢?”
“那就得看賞罰輕重能否讓人動心了。”李邦華道。
御史言官屬于位卑權重的官員,朝廷就是要這些卑官不惜前程。結果卻也因此讓言官們變成了賭徒,乃至瘋狗。他們是官場上最敢于捕風捉影,挑起事端的,一旦成功,聲名鵲起,名著青史。即便失敗了,反正也只是個小官,收拾行李回家做個富家翁也沒什么不可。
對于這樣的人來說,無論是給錢還是加官,要讓他們動心都不容易。
“賞不能令其動心,那就只有罰了。”朱慈烺臉上沉了下來:“大疫之下,權貴庶民誰都逃不了。若是御史們不知勤勉辦事,等到禍從天降的那一天,即便國醫圣手也救他們不得。這個道理,憲臺得跟他們講清楚。”
李邦華心中暗暗納悶:這些大道理,我自然不會不講,但是太子這話,怎么聽起來更有深意?莫非是陛下此番給了太子便宜之權么?
“讓他們上菜吧。”朱慈烺對田存善道:“大家一起吃些,下午還有事做。憲臺,權當現在軍中,一切俗禮先放一旁吧。吃飽了才好干活。”他又招手讓田存善過來,壓低了聲音道:“讓廚下再蒸兩碗蛋糕。”
雞蛋打勻之后,隔水蒸個片刻,便凝得軟滑如糕。這種蛋糕最適合年紀大的人拌在飯里,開胃潤喉。
“奴婢這就去。”
李邦華雖然年邁,但不耳背,當然是聽得清清楚楚。太子沒說這是給他蒸的,但顯然是因為他坐在這里,才臨時讓廚下加出來的。這份細致怎能讓老臣不感動?李邦華想起當日陛見天子,崇禎帝也是溫顏問對,如同親人。這樣的皇帝無論放在哪朝哪代,都算得上是英明仁善之主了。
可如今,卻事事都透著不堪之兆。
朱慈烺微微閉目,靜養精神。因為年歲的原因,他已經有些疲憊了。
身為太子,每月的伙食銀有一百五十余兩,和萬歷朝一樣。
崇禎省吃儉用僅限于皇帝本人和**妃嬪,并沒有省儉到太子頭上。充足的營養和合理的鍛煉,讓朱慈烺的身體一向很好。然而體能精力遠沒到生理巔峰,這就是為何從唐宋至今,出仕為官必須要年滿二十,否則根本無法承負起繁雜的公務。
——大明難道就靠我們這屋子老弱病殘撐起來么?
朱慈烺跟自己開了個玩笑,不過卻有些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