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前的夏天,湯若望第一次踏上大明帝國的領土——蠔鏡澳門。
那時候,他剛經過了長達一年多的遠航,一下船就脫下了僧袍,住進了中式房子,開始研究東方哲學和儒家經義。
那時候,利瑪竇已經逝世,而且葬在了中國。
利瑪竇的繼任者以及一群狂熱的天主教徒認為利瑪竇的“合儒”策略是對天主教的背叛,嚴禁教徒祭祖祭孔,引發了著名的南京教案,使得天主教在中國大陸失去了立足之地,同時也破壞了明國士子對利瑪竇的好感和友誼。
湯若望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入大明,依靠西方的科學技術獲取了朝野的信任,在徐光啟的幫助下進入欽天監。崇禎九年的時候,湯若望奉命鑄炮,兩年內鑄成二十門,同時翻譯了大量西方實用科技。
因為湯若望的功績,崇禎十一年的時候,皇帝陛下欽賜“欽褒天學”四字,制匾分送各地天主堂懸掛。
現如今,他參與編修的崇禎歷書已經進入了尾聲。新的歷書采用了東西合璧的制定方式,遠勝以前的傳統歷書。
在這個關節點上,湯若望并不好奇皇帝陛下會召見他。但他萬萬想不明白,為什么來宣旨的太監用的是“太子殿下令旨。”他很希望能夠見一見那位有神童之稱,同時對科學十分有見地的皇太子,但是欽天監官員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如愿以償。
大明太子在理論上可以召見所有的官員,同時頒發自己的“令旨”。然而出于皇權的獨一無二,和對君父的敬畏,明中葉之后的太子很少使用這種權利。當然,這和嘉靖、萬歷兩朝太子的倒霉遭遇也有很大關系。
“傳,欽天監湯若望覲見!”太監的公鴨嗓子傳出了正式召見的上諭。
湯若望最后整理了一下儀容,學著儒臣們的步伐,謹慎且謙遜地踏進了乾清門。
這道門是內廷與外廷的分界線,湯若望從未聽說過有外臣能夠進入這道門的。好像當年因為皇權統治的問題,有群大臣沖了進去,趕走了一位幕后掌權的妃子,成為至今沒有平息的“移宮案”。
湯若望顫顫巍巍拜倒在地,奉命抬起頭時,終于見到了難得一見的皇帝陛下,以及他的家人。
大明帝國最至高無上的一家人。
他腦中徹底空白。
“湯若望,”崇禎讓內侍將黑死病相關的部分拿給這個洋和尚看,“此文可有夸大之處?”
湯若望顫抖著雙手,接過滿溢油墨的新書,一目十行,速讀之下心中駭然。他很難想象,許多人連歐羅巴有多少個國家都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將黑死病的起源說得如此透徹!
是教會送來的資料么?為什么我沒有見過?湯若望心中猶疑,再次重頭讀了起來。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這里羅列的地名和國名,并不是教會的標準譯法,甚至也不是明國士人熟悉的譯法。這種近乎音譯的翻譯,仔細品讀下來,并不是拉丁文,反倒有些像英國人的海島口音。
“尊敬的陛下,”湯若望放下書,“這里的記錄非但沒有夸大其詞,恐怕還有些過于保守。”
“保守?!”崇禎頗為震驚。
“當黑死病流傳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會死人。凡有死人的人家,外墻上便用黑漆涂寫一個‘P’字。”湯若望在空中寫了個字母P,繼續道:“按照我們的史書,當時整個村莊、整個城鎮的人都死光了。偉大的翡冷翠——也就是這書里說的佛羅倫薩,幾乎成了空城。”
皇帝和皇后的心同時被揪了起來:“這豈不是亡國之禍!”
“正是。”湯若望垂下了頭。
“陛下,太子絕不可以外出撫軍!”周后渾身顫抖,望向崇禎。
崇禎也動搖了。他雖然頑固,但并不夠堅持。
尤其是在這涉及國本的問題上。
——好像有些過頭了。
朱慈烺本想讓湯若望來證明一下京師大疫的可怕程度,誰知道竟然真的將皇帝皇后嚇住了。這也是無奈,后世史學家只是估算當時的平均死亡率,而遭受重災的地區,留下的恐怖回憶肯定會有所夸張。
湯若望雖然是德國科隆人,但他在羅馬讀的神學院,多半是在那里承接了那段恐怖記憶。
“父皇,”朱慈烺起身道,“這鼠疫的確對歐羅巴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不過在京師未必會有這么大的殺傷力。”
“胡說!”周后怒斥道:“同樣的病,難道能殺泰西人就不能殺大明百姓么?!只要我還是你母后,你就休想出宮一步!”周后更有種被兒子欺騙的感覺,不由怒氣更盛。
“母后息怒。”朱慈烺走了出來,對一旁的湯若望失望地搖了搖頭,道:“湯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黑死病固然厲害,但那是在歐羅巴,卻不是在大明。一者,這鼠疫原出于中部亞洲。蒙古人西征的時候,用投石機將人、鼠尸體扔進城里,動輒闔城盡死。然而蒙古人本身卻沒因此而染上鼠疫,更不曾見說全軍盡沒。”
崇禎見兒子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也不免微微點頭,對皇后道:“看來這鼠疫果然也是因人而得,且聽太子怎么說。”
朱慈烺總算松了一口氣,繼續道:“其二,當時歐羅巴乃在天主教極端統治之下,正在火燒女巫。”
“殿下!”湯若望見涉及了天主教,心頭一寒,連忙叫道:“現在我們的教會已經知道,鼠疫與女巫并沒有關系。”他可不希望讓大明的皇帝認為泰西是野蠻之地。事實上,大明的士子本身就存在這種成見,利瑪竇花了一生的精力,方才被那些驕傲的士子們認可。
朱慈烺瞪了他一眼,沒有理會,繼續道:“女巫有個習慣,那就是養貓。歐羅巴人將貓視作女巫的仆從,魔鬼的使者,認為鼠疫是貓帶去的,于是滿城殺貓。這就導致老鼠在城市里沒有了天敵,繁殖更快。”
崇禎點了點頭:“既然如此,讓貓兒房往各宮中都送些能捕鼠的貓兒。”
“其三,”朱慈烺繼續道,“眼下的鼠疫還是從皮膚、血液、口鼻侵入,只要不讓帶有鼠疫的跳蚤咬人,勤洗手沐浴,即便沾染上鼠疫菌,也未必就會被傳染。而當時的歐羅巴傳統上是不沐浴的。”
“不沐浴?”周后的注意力被轉移了。
“當時我們的醫生認為,人會因為洗澡而生病。”湯若望覺得血液上涌,臉上滾燙。
“即便如今,歐羅巴人還是如此想的吧。”朱慈烺惡意地揭穿了湯若望。
湯若望不能否認,他也是到了大明之后才養成了洗頭、洗澡的習慣。
“有此三條,兒臣相信鼠疫即便在京師傳播,也是可以抑制的。”朱慈烺上前道:“如今許多愚夫愚婦以為這是厲鬼索命,使得人心動蕩。兒臣以為,正本清源乃是根本,賑濟藥材只是枝節,故而請父皇陛下派兒臣主持賑災防疫之事。”
中殿里一片寂靜。
過了良久,崇禎看了看眼睛泛紅的周后,沉聲道:“你可有把握不會染上這鼠疫?”
“兒臣在防疫論中已經說了條陳,”朱慈烺道,“有皮手套、棉布含碳口罩、大罩衫,再多養貓,勤洗沐,必然不會染上鼠疫。”
——若是要死,我寧可染上鼠疫去死……總比到時候被人劫來劫去,死得不明不白好!
朱慈烺心中暗道。
“陛下,”周后道,“既然太子已經寫清楚了條陳,何不讓中官去辦?難道大明已經人力匱乏,以至于要十五歲的太子親自去做了么!”
——看來這回真的嚇到老媽了。
朱慈烺無奈,眼睛一翻,道:“母后,此事還真是只有兒臣去做。”
“狂妄!”周后叱道。
“母后,這鼠疫還會變化,其中反復只有兒臣知道。”朱慈烺知道鼠疫不止一種,眼下應該是最好對付的腺鼠疫,以及少量的肺鼠疫,等以后肺鼠疫大擴張,恐怕就真難抑制了。
“你怎么知道?看的哪些書?讓太醫去讀來!”周后眉毛一挑,絲毫不讓。
“書里并不曾有傳,”朱慈烺咧嘴笑道:“是兒臣觀察鼠疫桿菌得來的。若是讓太醫再看一遍,恐怕他們自身難保。”
一向溫柔端莊的周后頭一次覺得牙癢難耐,雙手震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父皇,母后,”朱慈烺道,“只要許我調配人力、物力、財力,這鼠疫必然能被遏制。否則再拖得幾個月,兒臣就不敢說什么了。”
再過幾個月,天氣轉冷,鼠疫流行就會進入低谷期,那時候恐怕就沒太子撫軍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