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的夏天,憋悶得讓人窒息。
在這皇宮大內的東南角,登極十七年的崇禎皇帝頭戴翼善冠,身著盤領窄袖的常服,坐在龍椅上。雖然殿中擺放著冰塊,但絲毫不能驅散濃郁的暑氣。而龍袍兩肩上的日月,也壓得這位年輕天子精疲力竭。
三十三歲的天子。
“陛下,如今京中如同鬼域,家家披麻,門門戴孝,還請陛下開庫放藥。”駙馬都尉鞏永固語帶哽咽,聲中悲涼,好像自己家也遭逢了不幸。
崇禎嘆了口氣,只覺得脖梗發緊,道:“這大疫來得狂烈,宮中也死了好些人。朕已經命天師張應京開了道場,超度死者,爙災祈福。至于施藥,便如卿所請吧。好在哥兒已經長成了,否則真是讓人擔心。”
提到哥兒,殿中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御案旁的一張小桌邊。
身穿大紅龍紋便服的皇太子正專心致志地將內閣送來的奏本分成四摞,額頭鼻尖微微見汗,晶瑩剔透,讓人忍不住想去幫他擦掉。
皇太子是中宮皇后嫡出的長子,崇禎二年二月出生,次年被封為太子。再加上崇禎與周皇后感情極深,故而這位太子的地位可說是無可動搖。
尤其這位太子還是個神童,即便是外廷那些自視甚高的文臣,也不能否認這點。
朱慈烺正好將最后一本奏本分了類,輕車熟路地將這四摞奏本又分成兩疊,讓司禮監的太監呈給皇帝陛下。
“父皇。”朱慈烺上前微微欠身,啟奏道:“這大疫來勢洶洶,民心惶惶,僅是施藥恐怕不夠。”
鞏永固不由坐直了些,心中一松,暗道:都說太子仁善,果然名不虛傳。
崇禎知道自己這個兒子自幼早慧,過目不忘,做事老成周到,將那些閣輔都比了下去。天下任何一個父母,要是能有這樣的神童兒子,不知道會高興成什么樣。然而正是因為太過聰明,這位太子的想法總跟正常人有些不同。
尋常人也就罷了,偏偏大明出過一位煉丹皇帝,又出過一位木匠皇帝,所以崇禎一看到太子擺弄那些瓶瓶罐罐,動手做滑輪木軌,一股寒意就免不得從腳底心往上冒。如今國事蜩螗,命懸一線,再承受不住嘉靖、天啟那樣的皇帝了。
——或許亡國之事便要應在朕的頭上了。
不自覺中,崇禎心神一暗,麻木地看著太子。
“兒臣奏請父皇以皇子出鎮京師,監督治疫之事。”朱慈烺正處于青春期,嘴唇上長出了一圈絨毛,聲音也有些高亢不穩。這讓他越發放緩了語速,將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而且這樣說話另有一樁好處,會使聽者感受其堅定不移的意志,即便反對他說的話,卻也會在不自覺中有所松動。
人與人的斗爭,無非就是意志的斗爭。
“皇子?”崇禎恢復了些許精神:“你是在毛遂自薦吧。”
崇禎曾有七子三女,如今還剩下的只有三子二女。長子朱慈烺尚且只有十五歲,更何況下面那兩個弟弟。而且,就連頂著神童光環的皇太子,都不被人信服,怎么可能讓兩個更小的孩子家出去主事?
“陛下萬萬不可!”鞏永固頓時被激出了一頭冷汗:“太子尚在沖齡,魂魄未全,豈能妄入兇惡之地。”剛才的慶幸轉眼間煙消云散,不存半分。對于鞏駙馬而言,就算全北京城的老百姓都死完了,也換不來國之儲君的性命。
朱慈烺冷冷瞟了這位駙馬都尉一眼,暗中給出了“怯弱”兩個作為考語。
“兒臣位在東宮,百神庇佑,別說只是兇疫,就算是真有惡鬼也得退避三舍。”朱慈烺抬高了音量,又道:“父皇,如今天下不穩,若是不乘此振奮精神,恐怕民心更惰了。”
“退下吧。”崇禎微微皺眉,揮了揮手。
朱慈烺微微抿了抿嘴唇,最終吐出的只有三個字:“臣遵旨。”
看著躬身倒退出去的大兒子,崇禎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在他的案上,整齊堆放著兩堆奏本。這份整理奏本的權力,是從崇禎八年,太子從司禮監手中奪過去的。
那一年,亂賊攻破中都鳳陽,掘了朱家祖墳。
那一年,太子只有六歲。
六歲的太子以近乎神奇的手段從鐘翠宮跑到了武英殿,對雙眼通紅的父皇,時年二十五歲的天子大說一通“上陣父子兵”的道理,成功地利用了崇禎的天然父愛,以及心理脆弱的時機,取得了整理奏本的權力。
因為魏忠賢亂政的前車之鑒,崇禎朝沒有權閹,更沒有太監批紅的事發生。不過司禮監作為內相,絕非白叫的。即便勤政如崇禎皇帝,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也不可能看完當天所有的奏本。
該何時遞上何人的奏本,就成了太監們玩弄權術的機會。他們通過遞本的時機,掌控著皇帝每天處理的政事。簡單來說,這種權利就是派定優先級的特權。
等崇禎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是四年之后了。
倒并非因為皇帝做久了,政治智慧見長,而是因為皇帝陛下無意中看了那些放在底下的奏本。于是,皇太子殿下的分類標準很快就被聰明的皇帝揭穿了。
凡是官員互相彈劾的奏本,以及御史言官彈劾邊臣的奏本,都被塞在了下面。
太子自辯以“重要”和“緊急”為標度,排列了奏本的順序。但這些太子認為不重要不緊急的本子,在皇帝眼里卻是國家綱常所在,用人的尺度規矩,乃是最重要的政事。因此上,崇禎帝改為從最下面的本子開始批閱,算是鐵了心要撲進文臣黨爭的禍堆里。
朱慈烺退出文華殿,剛一轉身,一股熱浪便迎面撲了上來。他瞇起眼睛抬頭看了看云層里的太陽,隱約露出了輪廓。索性再烈一些呢?最恨這樣不晴不雨地多云天,讓整個天地都顯得壓抑。
“春哥兒,回宮么?”東宮侍衛周鏡見朱慈烺出來了,連忙上前,一邊招呼著隨侍的太監打起羅素方傘、團扇,先遮住暑氣再說。
因為出生在仲春之季,太子的乳名理所當然地采用了“春”字。而且東宮又稱春宮,所以“春哥”之名,實至名歸。
當然,這乳名也不是誰都可以叫的。除了父皇母后等親近皇親,只有乳母和宮里的兩個管教婆婆可以這么叫他。自從他斷奶之后,乳母便被遣散了,這也是為了防止客氏故事。后來甄選東宮侍衛,周鏡領班,便又多了個人可以如此叫他。
周鏡是周皇后的堂兄,算起來還是太子的舅舅。
被一團陰涼籠罩,朱慈烺總算緩過一口氣來,往前走了兩步,方才道:“坤寧宮。”
坤寧宮是周皇后的寢宮,世人所稱的中宮。
以朱慈烺十五年的生活經驗看來,有些不甚重要的事,與其求皇帝陛下,還不如去求皇后娘娘。
當然,在這紫禁城里,說話最管用的其實是皇伯母懿安皇后,張老娘娘。她是天啟帝的皇后,當年就是她力主選定了周皇后為信王妃,又在天啟皇帝駕崩時堅定地迎信王入主大內,承繼帝位,所以說話的分量很重。
張老娘娘對于朱慈烺這位皇太子自然也是關懷備至,時常讓人送來玩具,也常常召太子過去考校功課。不過這位娘娘為人太過于中正,遠不如母后周娘娘懂得變通,諸如出宮主事這種請求,肯定會被她當做離經叛道的念頭大加封殺。
——說來說去,這年齡太小還真是個大障礙啊!
朱慈烺走在羅素傘下,心中不由一嘆。在他看來,其實崇禎初年的時候天下還沒到非亡不可的地步,崇禎四年、十一年、十五年,都有徹底消弭民亂的機會。然而究其原因,一者是崇禎的搖擺不定,再者就是能臣良將紛紛折戟,庸碌之人竊據高位。
這些年來,每每聽到那些歷史上著名的人物喪生,都讓朱慈烺心驚膽顫。等到了去年,松山大敗的消息傳來,大明與建奴的實力對比徹底顛倒,讓他心中麻木,尋思著最后逃亡的機會。
只要能逃出紫禁城,逃出京師,他就能去南京重整江山……只要大明的法統不斷,南明內訌的慘劇起碼不會接連爆發。若是南京守不住,還可以去四川、云南、海南島或者大員。以南明那幫昏君都能撐四十年,對于自己而言,光復大明只是時間問題。
然而,一切的基礎在于:逃出去。
在朱慈烺又一次在腦海中推演光復計劃的時候,大隊儀仗已經穿過了乾清門,進入了內宮。這個被無數人向往的地方,其實并沒有三千佳麗,也罕見鼓瑟吹笙。
只有壓抑和束縛。
作為一個有著成年人靈魂的青少年,這種壓抑讓他自詡堅韌的神經著實受到了考驗。
“皇后娘娘傳太子覲見。”內侍高聲誦傳道。
此時,朱慈烺剛剛在坤寧宮門口站定。
有時候皇宮就像是個魔法世界,有許多看不見的小精靈將所有的事都做完了。
朱慈烺振了振大紅常服,往坤寧宮正堂大步走去。
周后身穿淡素比甲,坐在正堂正椅,在看到兒子的剎那,眼角上原本看不見的魚尾紋淺淺地浮了出來。
“春哥兒來了。”周后微微側身,纖細的手落在座椅的扶手上。她的手指細白光潔,因為親自紡紗織布,所以沒有留指甲的習慣,看起來干凈利索。
“長子慈烺問母后殿下坤安。”朱慈烺長揖作禮,見母后抬手,便順勢站直。
一本正經地做完這些無所謂的虛套,便可以一臉無所謂地說些正經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