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平,你怎么來了?”
“陛下如今是九五至尊,一言一行必須為天下人表率,想與臣民說話,可以召入宮中,而非是在一個茶樓上,臣聽聞后,刻意從政事堂趕來進諫。”
宋九看著此人,瘦高個兒,四十來歲,身上穿著大紫官服,不用看官服,看他與趙匡說話的語氣,又提到從政事堂來的,身份也不一般。這人是誰?宋九最恨的就是這時代人取字,不稱名稱字,范仲淹、王安石、司馬光一提那個不知道,但若寫希文、介甫、君實,準會有大半人發呆。他看這個中年人,這個中年人同樣不滿地看著他。
宋九沒有對視,寧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迫于趙匡的威嚴,是讓人產生敬畏,那怕自己是來自后世的,但自己不會提防趙匡會害自己,趙匡義心狠手辣,可他專干皇帝,多半也不會對自己一個平民百姓,不對,是一個九品小散官下手,除非自己想謀反。這些大臣就不大好說了。
趙匡道:“宋九,你先回去,將學子帶來。”
“遵旨。”
宋九下了茶樓等馬車,向一個兵士問道:“剛才上去的那個大臣是誰?”
兵士古怪地看著他:“你不認識?”
“我那會認識?”宋九道,連趙匡還是剛剛認識的,況且大臣。
“他就是趙相公。”
“趙普……”宋九要用手捂嘴,然后揉太陽穴,就是這老小子說自己是奇技淫巧,但宋九知道此人可非是凡人,宋朝以后國策的制訂者,第一是柴榮,然后就是此人,這才到趙氏兄弟,不能說好的,柴榮重視武功,難道就不重視內治?總之此人制訂的國策弊大于利。可有時代的局限性,正是這些國策,加速結束了五代割據混亂局面。具體的他記不起來,記得起來也沒有用,史書里的東西只能相信七成,幕后有太多太多的東西是史官看不到的或者刻意篡改抹殺的,也不可能載入史冊。
侍衛叫來馬車,宋九上馬車,去河中拉學子過來。
樓上君臣三人在說話,說這個賭約。
趙匡義忽然道:“四百零二萬緡錢哪。”
現在算術水平低,又是用心算,比較難算,趙匡義算了好一會兒,還算錯了,應當是四百零六萬緡錢。他又道:“能賣給他。”
趙匡義是說那個河洲的實際情況,黃河開始出現局面地上河的情況,也就是河床底還比堤岸高,這可是要命的。汴水要稍稍好一點,也沒有地上河,然而黃河沖涮過來大量泥沙,在逐步將汴水水位抬高,水小一點還好,水大一點就會形成水患,后來連東京城都淹。這個河洲面積很小,雖在東水門外,也不值得花力量與緊張的財帛去整治,因此十年有三年被淹,河邊長滿了蘆葦叢,只有一些地勢較高的地方有百姓種植莊稼蔬菜。而整個宋朝現在人口也不多,地價比較賤,東京郊區良田一畝都不足一貫錢,劣田一畝只有幾百文,這是東京城郊區,往偏遠地方去地價更賤。
所以趙匡義又說道:“這小子虧了。”
那用得出這么高價錢租借?只要一聲喊一畝地出五六貫錢收購,馬上會將這個河洲上的地全部收歸他名下。一萬幾千貫就能全部拿下。
這一說,三人都凝眉苦思。
當然,無論他們再怎么聰明,也想不到幾十年后宋朝的情況,宋九是能買下來,但宋朝一旦發展起來,那么大的地方歸私人占有,那多顯眼哪?買下來也不行,隨便找幾個理由就收回去。
面積也不對,宋九說二十七到二十九頃那是現在實有面積,就是量相差也不會大,但這不包括河邊的蘆葦叢、沼澤地等無效區域,實際它面積遠不止二十九頃。《東京夢華錄》里記載一句,自東水門外七里,至西水門外,河上有橋十三,也就是虹橋到東水門長七里,宋九反復用步測量,沒有七里,有誤差,還有將彎路折的距離大約也算進去了,同時包括護龍河與外城墻下的距離,以及未來虹橋東南的一些道路,若是從尖端算,到護龍河直線只有五里左右,寬度三里半左右,而且它不是三角形,而是一個肥胖的梯形,南面直線是兩里左右,若開發出來,面積能達到三十五頃以上。兩百文錢,一百人民幣,東水門外汴水邊上的一平米五十年經營權,還包括稅務,那與撿大白菜有何區別?
中間隱情,三人再聰明也想不到。
趙普忽然道:“陛下,太過兒戲,若傳揚出去,陛下會留罵名于史書。”
趙匡道:“則平,你不明白,朕之所以賭,不在于賭本身,這場賭朕九成會輸的,這小子雖膽大,可心思靈活,若沒有把握,不會與朕打賭,但它是一場豪賭,賭朕的武功,朕的文治。賭非在于誰贏誰輸,而是在于朕能不能十年時間內收回江南,能不能創造一個比歷朝歷代更富裕的國家。”
說到這里,他看著窗外。
這兩條都不容易,南方人善長文藝經商,北方人卻因為體質與天氣原因,比南方軍隊強大,中國歷史上只有朱元璋用的是江淮兵統一了國家,那是驅除韃虜。余下都是北方征服南方,但很難很難,秦國統一天下,經過多少帝王的努力,三國并立,曹操對南方無能為力,若非呂蒙干掉關羽,曹操統治都會受到嚴重威脅。十六國南北朝,北國多少南下,被打得頭破血流而回,若非南朝幾國不爭氣,連楊堅都未必統一天下。真正收江南快的,只有三人,劉邦、漢武、李淵李世民父子。那還是借著國家土崩,各地割據力量不強大的時機收復的江南,而非是象現在,各地割據很久。
僅此還不行,還要內治與富裕,這個四百零六萬緡錢的背后,必須有一個富裕的國家才可以實現。
趙匡道:“則平,你還不懂嗎?他在賭朕的天運,朕的國運!宋九,宋久,久啊……”
趙普想不出河洲的價值,聽了趙匡這一句,也有點懷疑。不過他還是想不懂:“陛下,這可是四百多萬緡錢,放在那個河洲上,能堆起一尺高,放在國庫里,馬上朝廷就有了打一場大戰爭的底氣……”
“則平,他說汴水是黃金河,就不能用銅錢衡量。”
幾人被這個數字嚇著,竟然忘記了打賭本身,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宋九必須贏了這場賭。
馬車比人走路快,不過從潘宅到河中還有些遠,三人又聊了國事,過了好一會,宋九才將十名學生帶到。
不是每一個學生都能派上用場,這是一百多名學子中數學與會計摸底測驗中成績最好的,本來宋九準備從他們當中抽出來幾個,再培養幾個月,交給河中苦力團行管理賬目。不過趙匡想用,這個決定也取消了。跟著趙匡混前途會更好,宋九還沒有趙匡義所想的那么齷齪。
“我們下樓吧。”
一君二臣走下茶樓。
然而宋九是宋九,學子是學子,十個學子看到趙匡,一個個嚇得直哆嗦,跪在地上都不敢動彈。
趙匡義低聲對宋九說道:“這才是做臣子的樣子。”
宋九也小聲說道:“二大王,若臣真是那樣,恐怕陛下與你又不會喜歡吧。”
“我喜歡你?小子,你做夢去吧。”
趙匡道:“你們平身,宋九說你們學了一些本事,讓朕看一看,莫要讓他失望。”
什么人什么對待,想與宋九正經的談話,趙匡估計也沒那本事,但與這些學子說話,又恢復了君王的威嚴。
“喏,”十個學子老老實實站起來。
趙匡道:“宋九,如何比?”
“為示公平,十個店鋪由陛下派人去挑,不過最好不要小,小店鋪說不定連帳薄也沒有。”
趙匡努了一下嘴,這種事不需要他出面,劉公公帶人下去找店鋪。
十個店鋪迅速找好,但十個店鋪里炸了營,特別那些賬房先生們,他們不知道背后有一場豪賭,以為宋九是欺負人,挑釁他們的尊嚴,并且還有皇上站在不遠處觀戰呢。一個個罵罵咧咧,磨拳擦掌,準備好好地抽宋九的臉。
不是用手抽,而是用算賬本領抽。并且不公平之處,就是在他們各自的店鋪里,用他們店中的賬冊挑戰,這樣自己也能輸啊?用頭撞豆腐去自殺吧。
比拼開始。
首先是工具,一個是用籌,算盤出來沒多長時間,連官府的算賬官吏還沒有摸透,更不要說民間。但不同的地方,這些學子帶著一本《字林》,認識的字不多,怕遇到生字不認識,準備翻字林查問。這更讓那些賬房先生惱羞成怒。
然后是侍衛。每一個店都派一名侍衛過去觀戰,以示公平,也防各店鋪刁難諸學子。趙匡想要進去看,宋九在邊上阻攔。本來算得好好的,趙匡一進去,潘宅附近的各賬房見過許多達官貴人,都是老油條了,雖緊張影響不大,可這些學子哪里行。
開始算賬。
不但工具不同,算賬記賬方法也不同,唐宋都是用單記算賬方法來計算賬目的,也就是一個出,一個入。優點學起來方便,很容易掌握。但缺點一大堆,不能全面、完整、系統地反映交易或事項的來龍去脈,也不便于檢查、核對賬戶記錄的正確性。
算賬方法在進步,開始出現本柱結算法,入-支余。宋九前世聽說宋朝發展出四柱清算法,舊管新收開除實在。但宋九巡視了一下,未看到有人使用,也許四柱清算法在宋朝出現,還要往后吧。
賬是單式記賬法,若是小型店鋪,用單式記賬法與復式記賬法區別不大,然而宋九說了,最好不要小,于是挑的十家店鋪規模都很大。這些賬冊若只用一個出,一個入來算賬怎么行?為了不能算錯,只好小心翼翼的慢慢核實。
宋九傳授的算賬法是更先進的四腳算賬法,記賬法則是復式記賬法,現在學子正是用四腳算賬法算這種落后的單式記賬法賬冊。
賬薄一起搬出,不是將所有陳年老賬一起搬出來,只比今年以來五個多月的賬目,有的店鋪勤快一旬一算,一月一算,還有的店鋪懶,只是一季一算。算過的比較快,這就是最不公平的地方,可是宋九這次打賭默許了這種不公平的存在,它不公平也就是一種合理的不公平。
這些賬房心中底氣要足些,但懶的賬房開始緊張。賬薄一起搬出來,沒有趙匡在邊上,學子心情安定,他們還有些疏嫩,可不能算是完全生手,宋九教實用課,不僅有動手能力,還帶著他們去河堤上替苦力們算賬。肯定不及這些老賬房熟練,甚至極個別重要的生字還要翻字林,可是他們用的乃是這世界最先進的算賬方法!
各店鋪賬房先生在用籌算,學子不慌不忙,先用帶來的粉筆在黑板上將一行行賬款羅列,看似在……浪費時間,這時候各賬房先生還是不緊張的。羅列好了,算盤打起來,是不是浪費時間現在才看出來,那個才叫快啊。實際若是讓這些學子來記這些賬,變成了復式記賬法,算起來會更快。
不過再快,還要等一會。
馬車走了,宋九抱下來三張大紙,卷在一起。
趙匡問:“宋九,為什么帶來紙?”
“陛下,它是臣的三個大膽設想。”
“打開看看。”
“陛下,莫急,臣雖帶來了,但認為最好陛下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