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沖風之末,力不能起毛羽;強弩之極,力不能入魯縞。∷四∷五∷中∷文”,意思并不是指后者多么有分量或者多么的堅實,而是強調前者之“勢“已然用盡了。
是以,當士氣大沮的攻城方居然還能再次集結起隊伍并出現在城下之時,正在城上茍延殘喘的豪強私兵們徹底傻眼了。
原來,宋人還有隱藏的殺手锏沒有使用!
眼下已經完全不存在甚么見識不見識的問題了,再次集結起來的軍隊明顯檔次就高于和他們糾結了三天的老對手,光看其服飾之光鮮,便能彰顯出這伙人不凡的來歷。
“這架勢用來攻城太浪費了,去參加祭天大典的還差不多!也不知宋軍把那暴君的哪支儀仗隊帶出來了!”
暴君當然指的是道君皇帝趙佶,托王倫的福,他最近在高麗的關注度呈幾何速度暴增,當然是贊他的多,不過罵他的也不少,這不眼下就遇上了。
眼前這位辱罵趙佶的人士看上去三十出頭,身份是大仁國廣州南城守備副使,說話口音是高貴的仁州鄉音,不用說,此人八成屬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中的“雞犬”。
“毬文錦袍,涂金束帶,金花大帽……這、這不是王上的神虎左右親衛軍的裝束嗎?”作為廣州豪門閔家的現任家主,顯然這幾十年見識的場面不少,僅憑賣相就看出下面新出陣這伙人的來歷。比剛才那仁州小子把人家認成宋軍儀仗隊要靠譜得多。
“王上的神虎左右親衛軍?!”剛剛出糗的南城守備副使納悶的重復了一句頂頭上司的判斷,要說他就是從王京來的,怎么會不認得自家的新軍?聯想到對方剛才的語境。他越看城下這伙人越不對勁,立馬目光就有些不善:“閔大人,你說的是哪個王上?”
這人的話問得倒是奇特,不過也道出如今高麗的奇景。此時在這半島上代表著獨一無二王權的國主不說遍地都是,卻也不再是個稀罕貨。
閔大人倒有些處事不驚的風范,面對李資謙派來的這位咄咄逼人的監軍,此時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大大方方道:“開京的王上!”
要區分李資謙和弓奇的差別,很簡單。畢竟弓奇這廝根基淺薄,遑論開國之君的氣象,行事做派更像一妖人,他們兩位之間。說到正溯二字,還是李資謙看上去要像樣一點。但要區分李資謙和王俁,卻就不是這么簡單的事情了。虧得這位閔大人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竟然套起這兩位稱王時的地域來。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閔大人此言可就差點意思!如今大敵當前,我主力挽狂瀾,實為我大仁國不世出之英主,閔大人是我家王上任命的廣州防御副使兼南城守備使,怎么可以對王上如此之不敬!?”作為因李資謙而走紅的家鄉人。維護屬于他們仁州的那面大旗,必然是不遺余力的。
“開京時代在先,王京時代在后。就是當今大仁國國主。也不否認他在開京為臣的過往,我如今說一句‘開京的王上’,請問怎么就是對國主不敬了?”閔大人笑著反問道。雖然王俁已經成為了宋人的俘虜,而他的家族也參加了對韓安仁的緊逼圍剿,但是此人就是不肯在言辭中顯露出對王俁的半點不敬來,哪怕他從來沒把王俁當一回事。
要說這種拿廢人壓活人的手段。李資謙派來的監軍還真不好招架,不過能被李資謙選中派到這廣州城中攛掇豪強們跟宋軍拼命。自然也有他的本事,只見他忽然干笑一聲,“小將方才失言了,還望老大人莫往心里去!”
“宋人有句話叫甚么來著?咱們現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飛不了你,也跑不了我!”閔大人語氣顯得十分淡漠,卻更增加了這句話的真實性。
“大人說的甚是!只是沒想到連神虎衛的那幫子人都叛變了!”南城守備副使想盡力表現得合拍一些,并期望能在言語間無形拉近倆人的距離,所以把話題轉移到他們共同的威脅身上。
通常這種方法確實能夠加深抱團取暖對象的合作與互信,閔大人果然也沒有剛才那么冷淡了,“何止神虎衛,依我看,開京八衛都到齊了!準備焚倉罷!”
“焚倉!?”
南城守備副使大吃一驚,雖然他是李資謙派來的監軍,堅壁清野自然也是他責權之內的重要任務,但是對方這么堅決的建議,讓他大為不服,畢竟這仗還沒有開打,僅憑對方的賣相就能斷定己方必敗?這算甚么理由!若是糧草一燒,那就是自斷后路,即便一時半會城沒破,也堅守不了幾天,國主讓無限期拖延狙擊敵人的命令就要泡湯。
“這城上都是看家護院的人,怎么跟這些國主親兵廝斗?守家之犬終歸是守家之犬,再勇猛也斗不過惡狼!若是到時候手忙腳亂,來不及焚燒糧倉,國主面前須不好交待!”
這位廣州防御副使不知是不是因為年紀的原因,導致志氣衰了,總之說出來的話讓他面前的副將很是不滿意,對方有殺手锏藏著沒用,我們還不是一樣!還甚么惡狼,你的人不中用不代表我帶來的人也一樣廢物!
對于年輕人的憤怒,老者洞若觀火,他知道對方最后的依仗是甚么,不過是王京臨時征召起來的一幫眼神空洞的農民,豪強私兵雖是看家護院出身,好歹也是天生吃著好勇斗狠的這碗飯的,可這幫農民呢?指望訓練半年就能目空一切?簡直天下奇談!
“換上你的督戰隊,也許我們敗得更快!李將軍,我不得不再一次提醒你,還是帶著你的人焚燒糧草去罷!我會帶著廣州子弟在這里堅守到最后一刻的,畢竟我們的家人都在王京!”
閔大人話音未落,只見他名義上的副將“唰”一聲,猛然抽出佩刀來,閔大人處亂不驚,想必年輕時也是個狠角色,只是冷冷看著面前這個人。哪知對方毫無預兆的將刀鋒往自己左手上切去,一眨眼的工夫,一個血糊糊的指頭迎刃而落。
盡管這副將臉色憋成醬紫色,卻半聲疼都不曾喊,只是叫道:“大人且看小將奮威!”
“好吧,愿候佳音!”說這句話的時候,閔老的臉色生動了些,畢竟對面一個行將就木之人,也不能太過不近人情。
望著副將憤然而退的背影,閔大人意味深長的嘆了口氣。作為廣州城的土著,從漢到唐,說來這位閔大人祖上也曾受過中原王化熏陶,他也不排斥再一次被納入中原大國,然后等待王朝衰弱時,他們這樣的人再趁勢而起,再起爐灶。相信大多數和他身份相類的人想法也都一樣。
可關鍵是,這個宋國元帥卻是個狠角色,這個人應該是深諳剛柔并濟這種處事哲學的道家高人。他明顯知道如何去爭取絕大多數人的支持,卻不奢求獲得所有人的支持。
這樣的消息對于賤民和普通百姓來說,無疑是森嚴的舊有制度下幾乎不可能出現的改命良機,但對于他們這些盤根錯節的舊豪強來說,情況就不那么樂觀了,對方明顯就沒有花大價錢收買他們的意思,反倒有些提前消除隱患的意味。
所以這位廣州豪強的心情是糾結的,他既不愿意為那甚么大仁王效死,又堅實的執行著李資謙堅壁清野的命令,這一切無不暴露出自相矛盾的一面來。這些做慣了土皇帝的強勢豪強們,在遇上更加絕對的力量時,只能在命運的大潮中隨波逐流。
這種滋味很陌生,而且很難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