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通常不會計較一個失敗者對自己的冒犯。所以當大仁國征南軍中軍兵馬使歇斯底里,幾欲成狂之時,金盔大將只是在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懶得搭理這個不能自已的敗將。
哪知寬容有時候卻總是換來對方的猖狂,這位出自仁州李氏的嬌子實在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實,毫無征兆的爆發了:“你們這些叛賊、反寇,統統不得好死!吾家大王手握雄兵百萬,志在一統寰宇!爾等賤種又怎能窺知天機?你們一朝謀反,豈知將來世世代代男為奴、女為脾,永世沒有翻身之日!”
這人罵得實在太過惡毒,就連沒指望與他計較的金盔大將都皺起眉頭,附近有不少士兵并非他從國內帶出來的嫡系,有不少原本就是這半島上的土人,此時聽得這兵馬使惡毒的詛咒,一個個恨得咬碎牙關。
“吾乃大宋蕃落勁卒,豈同爾等邊夷賤類!”無數士卒嘶聲大吼,回音響徹營寨。
兵馬使被這情景嚇得是驚耳駭目,內心中驚悚不定,雙手不禁亂舞,胡亂指著人,嘶吼道:“你們都瘋了?你明明是開城口音,你是黃州的,你、你來自安州……”
“從我輩開始,子子孫孫皆為天朝宋人!不復為爾等賤夷之奴也!”被他指到的原高麗京軍士卒還以對方一個驕傲的眼神,直叫這個貴族出身的兵馬使心中生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懼意,不可能!絕不可能!宋人怎么回來了,還帶著這些叛軍!?
如果這些士兵只是北界邊軍,這位兵馬使就是死了,心中也絕不會服氣!誰會甘心死在黎明之前?可是,當這些人背后出現了宋國的影子,他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發生。也許……就連王上也熬不到黎明的那一刻了。
“你……你、你根本就是故意放走那些豪強的!”兵馬使恍然大悟道。
“你這么想,也不為錯!”金盔大將不置可否。
“此事總有水落石出一刻!是你們冒充邊軍偷襲了聯軍,你以為這種雕蟲小技就可以蒙騙天下人!白日做夢!”兵馬使大聲道。
“我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何來絕望?”金盔將軍冷笑一聲道,“廢話少說!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你跟我的人一起去招降中軍,二是我的人帶著你的首級前去!我的時間很寶貴,我數三聲,你自己選擇罷!”
“一!”
“二!”
“你你……等等!我、小人若是答應,將軍能讓我活下來嗎?”。滿嘴反賊、叛賊的兵馬使。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決定給自己把血加滿。
“約束好你的手下,若是不出亂子,不但你能活,你的手下也能活,而你,還有獎賞!”金盔將的表情還是那么冷酷,但這卻給了兵馬使一絲希望,他的人生經驗告訴他。這樣的人做出的承諾,往往比嬉皮笑臉的家伙可信度要高多了。
“但求將軍大名!”兵馬使忽然跪下,以頭鑿地,表示臣服。
“史文恭!”金盔大將報出自己的名字。
史文恭?兵馬使在心中默念幾遍。根本連一點印象都沒有,壯著膽子多了一句嘴:“不知將軍跟貴國的郝思文將軍……”
因為開京事件,王倫絕對是高麗民間名頭最響的宋人。不過在高麗軍中,打敗他們戰神拓俊京的宋將郝思文。才是最受關注的人。
史文恭已經不知是多少次面對這個問題了,因為他手下有八個戰營和五個輜重營,主力全部由高麗降兵組成。這些人的關注點還真是出奇的一致。
“我綽號糞桶將軍!大宋最不濟的將軍就是我!”
這是史文恭此時的官方答案。說來這里面還有個一段故事,因為剛開始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史文恭關于這個問題說了些帶有很強個人色彩的話,不知怎么傳到郝思文的義弟大刀關勝耳中,大家都在濟州島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結果關勝很正式的提出要上門請教,最后搞得史文恭十分狼狽。
“糞、糞桶將軍?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這兵馬使見說,一臉的尷尬,如此厲害的人物居然自嘲糞桶將軍,不用想便揭到對方的逆鱗了,當下惶恐不安,連連求饒。
“你記住了,在我面前玩花招小心把自己玩死!樸尚尹,集合你的隊伍,再通知第五、六、七三個營,押著這廝過去!”史文恭哪里有興趣跟個高麗降將見怪,當即下令道。
樸尚尹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聞言上前接令,押著這兵馬使去了。史文恭牽過親軍手上戰馬,親自帶著警衛營在大營中驅馳。想這史文恭憋了一年多不得伸展,此番如魚得水,來回廝殺七八場,直殺得天昏地暗,星月無光。也是這伙東夷命苦,遇上這么個兇神,全靠殺奴隸殺出來那點自信,在這等狠人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場。
直到副將蘇定帶著五營輜重兵過來接管戰場,已殺成血人的史文恭才退出戰場,蘇定見史文恭那匹雪白千里馬已然渾身血紅,滴血成雨,搖頭道:“兄長,你就是不惜力,也須愛惜馬力,這馬可是元帥欽賜的寶馬!”
“戰馬戰馬,上戰場用的馬!若是整日關在馬廄里,養都養廢了!”
史文恭看起來興致很高。不過仗打到現在這個份上,他的興致能不高嗎?王倫明明下令蕃落軍作為全軍前驅,負責刺探軍情之類的偵查任務,哪知這史文恭偏偏就劍走偏鋒,和蘇定一起定下這樁大籌謀,把雜牌軍當成主力軍用,生生把中部來的豪強聯軍的軍營給一舉端掉了。
“二狗相爭,先殺肥的!兄弟,這營中翻不起多大浪花了,你接手罷!”史文恭說道。
“兄長放心,且下去休息片刻,此處便交給小弟罷!”蘇定請纓道。瞧這仗打得,真是叫人揚眉吐氣。挑糞的怎么了?挑糞的一出手,就把壓著韓安仁打的豪強聯軍給滅了,看誰還說兄長這五虎將是水貨。
哪知史文恭卻搖了搖頭,道:“你剛才帶著一千馬軍在外面監視羅州,他們城墻上有甚么動靜沒有?”
“火把燒得半邊城池都是亮的,這伙潰兵看我們替他報仇哩!只是見我們有準備,所以沒敢異動!”蘇定笑道,只是見火把下史文恭露出深思神情,蘇定下意識道:“兄長,你不是吧?這里的仗還沒打完哩!你又想謀羅州?這可是兵家大忌啊!”
“你放心,我不用強,我就是去看看,管他有棗沒棗,先打三竿!”史文恭止住蘇定,“我把警衛營交給你,只帶外面警戒的一千馬軍過去!你速速安定營中局勢,等候我的命令!”
史文恭說完,上馬就走,蘇定在他身后“痛苦”的叫道:“兄長,這下咱們又要惹人恨了!”
只聽史文恭縱聲大笑,沒多久他的聲音從遠處飄來:“咱們反正又從來沒被人喜歡過!”
蘇定聞言大笑,高聲道:“跟老子打掃戰場去!不得私藏繳獲,違令者斬!”
“請韓安仁韓太師出來答話!吾乃大宋王師前鋒大將史文恭!”
此人自報家門,著實叫城上的人吃了一回驚。無數人板著指頭把半島上所有勢力都算了一遍,也想不出誰有實力或初衷來營救他們。沒想到去年團滅整個開京京軍的宋人又出現了,一亮相便叫李資謙的征南軍全軍覆沒,這等戰力,實在恐怖。
“史將軍!怎么沒聽說你!”韓安仁就在城樓上靜靜的看著對面那片營地變成火海,再到熄滅的過程,從黃昏到黑夜,他一直沒有離去。當史文恭叫出他的名字以及他現在的官銜時,他就意識到,也許宋人的關注一直不曾減弱。
“你不知道我,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這城門還準備關上幾時?”史文恭喊道。
“宋雖宗主之國,但不該吞并屬國高麗的土地!”韓安仁怒道。
“現在還有高麗國嗎?”。史文恭反問一句,頓叫城上啞口無言,過了半晌,只聽史文恭又道:“我家王元帥你是打過交道的!你把城門打開,放這些人一條生路!”
城上一陣默然,史文恭也沒有催促他,半晌過后,只聽韓安仁片刻間仿佛蒼老了十歲的聲音傳來:“我死而得一全名,還要甚么生路?”
史文恭若是個急性子,他現在便會高呼,誅殺韓安仁而開城納降者,保其富貴。相信這孤城之中,必然有人會響應。只不過他受王倫潛移默化的影響,以及他自身的刻骨經歷,他還是決定暫不使用這個殺手锏,因為他覺得還沒有到這一步。
“韓太師,我們宋國有句老話,叫做‘人死如燈滅’!難道你就不想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看李資謙的下場?”
這句話之后,城上城下陷入一片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嘡”的一聲巨響,兩扇厚重的城門緩緩向內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