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打滿算,王倫穿越到這個時代已經快三年了,當初求賢若渴親去石碣村邀請阮氏三雄上山入伙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哪知眨眼之間,山寨紅火如斯,馬步水軍不但成型,而且各個爭氣,以至于連九節度這等相當于后世大軍區正職的高官,都無法憑借朝廷的暴力機關讓梁山屈服,反而走上一條曲線自救的道路:只能以王倫這個征剿對象親口說出的話,來逼迫他實現釋放自己的目的。
說得好聽點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若是不那么溫情,便是“黔驢技窮”矣。
這種政府軍高官淪落到逞口舌之利的境地,不得不說是朝廷的悲哀。而從另一種視角來看,這同樣是對王倫主政梁山泊三年來的最大肯定。畢竟,獅子永遠不會和綿羊爭論,除非對象換成難以戰勝的老虎。
只不過,在這幾位節度使自以為抓到翻身良機時,王倫的表現卻顯得十分平靜,即便面對眾人“將軍”的眼神,也不過輕嘆一聲,很有些認賬的自覺,臉上僅僅帶著些淡之又淡的惋惜。
如此反常之現象,反倒是讓在場幾位閱人無數的老江湖,心中泛起一絲酸水來:難道此人之前的客氣不過是假客套,壓根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是殺是放,只是個無可無不可?
說來,幾位老爺子有些敏感了,客套倒不是假客套。戰前王倫就在聚義廳中著重強調過,要把這幾位和高俅區分開來區別對待,是以陣前斗將時,好幾位頭領在取勝后都會手下留情。多是因為考慮到,自家哥哥有可能動了收服這些老將的心思。
真要論起來,倒也可以這么說。
畢竟,這些老將一生的經歷豐富多彩,全加在一起的話。完全足夠編上一部軍事百科全書。更何況,他們還有一身穩居八驃騎、甚至個別人還要上升到五虎將水準的高超武藝。對于煞費苦心要重新塑造梁山陣容的王倫來說,怎可能不動心?但是,事情往往不會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簡單。
十節度很牛。
但他們身上并不僅僅只有上述王倫所看中的閃光點。再仔細了解一下他們的履歷和背景,這些人中,不是見慣風云的綠林大豪。便是“四世三公”一類的世家子。同時在他們那一畝三分地上,做老大已經很多年了。對于這樣的人來說,他要想用好他,非得壓得住他。這個“壓”,可不簡單。單單只靠魅力值爆表。又或“義氣”這種江湖人士的最高道德標準,是遠遠不夠的。
能叫他們甘心情愿俯首稱臣的,唯有“勢”。正是因為擁有這個“勢”,哪怕是趙佶這樣的無道昏君,只要屁股下面還坐著代表著無上皇權的真龍交椅,這些人即便是對這張龍椅上的人再如何看不上眼,卻仍會心甘情愿的匍匐于龍椅之下。
這就是“勢”的奧妙。
王倫心中清楚,自己唯一不如趙佶的地方。只怕就是兩人屁股底下交椅的成色。山大王白衣王秀士的交椅位于梁山泊里,雖恩澤周邊數州,深得百姓之心。說起直接影響,方圓不過數百里。但那昏君趙佶的交椅,卻是架在大宋億兆黎民根深蒂固的意識里,輻射何止幾千幾萬里?
這些明里暗里的東西,在眾位節度使心中,可謂輕易難以動搖。打個簡單的比方。對于這些絕對可以歸于大宋既得利益者階層的節度使們來說,人家已經是具有全國壟斷性大公司董事會的小股東了。你一個新出頭的小企業企圖顛覆人家的生意,哪怕再有潛力。描繪出天大的前景,向這些現有股東們遞上聘書的時候,人家眼皮也不會眨一下。
人,總會慢慢變得現實起來。義氣或許是從前行走江湖時的最高道德標準,但現在位置變了,想法自然而然的也就跟著變了。放棄現有的待遇、榮耀,一切的一切,再來頂著掉腦袋的風險重新創業,這不是吃飽了撐的是甚么?
所以說,他們甚至寧可失去實權職務,保住離休致仕后的待遇,也比跳將出來,跟老東家撕破臉皮對著干要強。對于這一點,能看明白的人不少。就是一直想拉攏利用前政府軍官給山寨摻沙子的宋江,面對被俘的節度使們,也沒擺出假罵頭領,納頭便拜的那一套,甚至壓根沒提招降的事,這和他見關勝心喜、見張清心喜、見董平心喜的反應大相徑庭。根源所在,就是因為他心里清楚得很,他搞不定這些洞庭湖上的老麻雀。
王倫當然和宋江不是一類人,但客觀存在的難題,他一樣也要面對。在沒有取得大勢所向的絕對優勢前,想要這些人歸心是很難的,甚至王倫還想得更為深遠一些,那就是高俅伏誅之后,他們迫不得已留了下來,自己該怎么安排他們好。
這種思索可以從徐京的安排上找到一絲蛛絲馬跡。
對于徐京這位有能力獨領一支隊伍的老將,王倫經過慎重思考,終究還是沒有把他安排到一線。為什么?人家當初官位顯赫,手下將星閃爍,隨便抓一個都是都統制級別的人物。如今上了梁山,是下去做正將還是做副將?聯想到他未來和一排小字輩稱兄道弟的日子,就是不憋屈,難免也別扭。
既然跟野戰營其他頭領并列并不妥當,那么臨戰之時,任個方面軍總指揮總綽綽有余罷?答案還是否定的。
作為節度使,徐京倒是不缺資歷,唯獨缺乏威望。這個威望可不是指從前在朝廷里混得有多風光,名字背后的職務有多長,在梁山上這些很可能頂不上用場。君不見就是朱武這樣被王倫力推的人物,李逵、呼延慶說綁就綁了,雖有一個好的初衷在前面擋著,但你叫他綁聞煥章、蕭嘉穗試試?歸根結底還是其威信不足所致。雖然平時沒事時大家都是說說笑笑,一團和氣,可一旦真正干起事來,領導者若是折服不了這些草莽英雄,注定是寸步難行的。
所以梁山和十節度之間不光是立場天然對立的問題,就是暫且拋開前者,也還存在一個匹配度太低的難題。畢竟就連心甘情愿上山落草的徐京尚且安排得如此費神,遑論其他的節度使們?雖然楊修的“雞肋說”很傷人,但有的時候,事情還往往真就是這樣。對于王倫來說,既然左也為難,右也不易,那么只能說明處理這個問題的時機并不成熟,所以他的心情,并不似別人眼中那般急切。有這幾位上山做教員最好,如果無緣,梁山也不至于就會停擺。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離了誰就不轉的道理。
“王首領,聽聞此間百姓都傳你是個信人,我們幾個老家伙也都是信之不疑,既然如此,還請王首領兌現承諾……”
梅展怕幾個心急的家伙說錯話,逼得王倫惱羞成怒,繼而不認賬了,畢竟敢落草為寇的主兒,都有股子反綱常的狠勁,是以他好言好語的把王倫往信人堆里拉。
王倫從思緒中解脫出來,有力的將手一揮,給了小心翼翼的梅展一句痛快話,既然強扭的瓜不甜,還不如做人留一線,將來好相見。
“既然天意要留高俅這廝一條性命,我王倫又何必強留諸位?焦挺,選幾匹好馬,禮送幾位節度使出境!”
見王倫表情不似作偽,幾個老將沒想到事情就這么解決了,都是驚訝萬分,張開盯著王倫看了半天,忽道:“王倫,還是你!若是年輕幾十歲,老子還吃江湖這碗飯時,說不定就跟你混了!”
“現在隨我上山也不遲!”
王倫突如其來的邀請把張開“噎”得不輕,好在王倫接著說出的一句話,讓張開徹底放下心來:“希望將來再見之時,不必再刀兵相見!”
在這種王倫信守承諾、眾人心懷感激的前提下,一句玩笑迅速拉近兩人的關系,剛才還恨不得要和梁山拼個你死我活的漢子,此時不由縱情大笑起來。
梅展感慨一嘆,有張開在先,他也不畫蛇添足了,上前朝王倫拜了一拜,大步走開。隨后幾人,都是和梅展一樣,上前默默行禮,到了王煥時,只見這個烈性將軍道:“將來王首領未必見得到我們這些過時的人了,回去之后,逃不脫削職還鄉,所以不必擔心!”
對于王煥,王倫還是比較尊重的,當即好言回他。不想王煥這句話卻觸動了另一個人的心事,明明得到釋放信號的楊溫心中沒來由的失落起來,韓存保并非楊志死保而脫身,還朝之后,還肯不肯下死力氣幫自己度過難關,卻還兩說。一想到此,他就心亂如麻,他倒不是貪圖富貴享樂,實在是楊家有希望重振家聲之人,就剩他這一只獨苗了。
眾人不是楊溫這等早知內幕的人,此時劫后余生,都覺無比慶幸,跟在焦挺身后,各個是昂首闊步,心情愉悅,不知誰望著丘岳的方向冷哼一聲,頓時引發眾人的積極響應。
常言道打狗欺主,丘岳這廝再怎么樣,現在已經降了梁山,這些不愿投降的人當著自己的面嘲弄他,焦挺頓覺心中極不爽利,正待發作,忽見一隊人馬喜氣洋洋的飛馳入來,當先一個神采灼爍,彪軀猿臂的漢子朝著王倫的所在大聲道:
“乖乖隆地咚!哥哥,咱今日可是發個大利事!呀,林教頭也在……哈哈,正好,你且瞧瞧這廝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