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戲的最高境界,就是自我催眠,讓自己都相信從自己嘴中所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那么心懷善意的觀眾又怎能不信?
見宋江傷心欲絕的模樣,花榮忙上前將他扶起,勸解道:“哥哥節哀,天地風云,何足為怪?晁天王此去未見得就有旦夕禍福!”
宋江聞言,紅著眼睛,雙手抓向花榮,道:“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花榮見宋江傷心過度,不好再煩動他,只望著孔氏兄弟道:“到底怎么回事,晁天王到底去了何處?”
孔明、孔亮這兩個不愧是宋江的徒弟,手腳不行,嘴巴卻還利落,當下三言兩語,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交待得一清二楚。
原來是那慕容彥達看著二龍山在自己管下逐漸長成氣候,又見耀武揚威的宋江都打破幾個縣城了,這樣下去州城也不安穩,當下未雨綢繆,連連派心腹人上京到妹子處活動,請求調離此處。
也不知是不是官家隔三差五去李師師哪里,把慕容貴妃給冷落了,反正慕容彥達在青州左等右等,調令就是不來。慕容彥達實在無奈,只好退而求其次,求朝廷在青州派駐大軍。不過他這次卻是找的童貫,童貫正和蔡京爭權,抱著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的想法,還是順手拉了慕容彥達一把,樞密院的大印一按,河北邊軍便有六個指揮接到調令,前去青州“就糧”。
若只這六營三千人,這也不打緊,只是童貫好人做到底,又給慕容彥達調來一個寶貝,何謂“寶貝”?原來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童貫給慕容彥達調來一個六十好幾耳順之年的團練使,這人姓龐名毅,也在西邊立過戰功,本事倒是真有,但是脾氣叫人不好消受。童貫正不喜這人,慕容彥達又請求派遣良將相助,于是最后這人就到了青州。
慕容彥達是見識過猛將的,眼見這個老漢年紀一大把了,一身手段卻不讓當年霹靂火秦明,又兼有謀略,頓時歡喜成甚么似得,當下溫言細語把這老漢哄得心甘情愿,絞盡心機也要為慕容彥達除了這二龍山心腹之患。
他到任不久,便見青州府貼下緝捕榜文,捉拿二龍山賊首宋江,懸賞三千貫賞錢,晁蓋的名字反而跟其他頭領并列,只有一千貫賞錢,這張榜文的內容傳到江湖上,許多好漢只是看二龍山的笑話,并不覺內容失實。
要是晁蓋和宋江親密無間,這等低級的離間計,肯定絲毫不起作用。但壞就壞在這兩人如今早已不是當初推讓頭把交椅時的尊兄與賢弟,且二龍山里其他頭領都對這個榜文議論紛紛,怪話不絕,于是這小小一張懸賞告示,便成了引發晁蓋怒火的導火索。
晁蓋當即便點起四千人馬,公孫勝、吳用、朱仝、雷橫、李成、蔡慶、蔡福、劉唐、韓伯龍,白勝等十個頭領相助,就這么浩浩蕩蕩殺往青州,用晁蓋的氣話說,要叫龐毅這老賊睜大狗眼看看,到底二龍山是誰作主。
花榮安靜的聽完事情始末,最后不禁默然。
想當初晁天王和宋大哥二人是何等情同手足,那時公明哥哥失陷江州,晁天王親身犯險,幾乎喪命。
就是這么一位能拿自己性命去換兄弟性命的大哥,眼下為了官府一個低級的離間計憤而出走,做弟弟的公明哥哥難道不該反省一下自己嗎?
位居第二把交椅的副首領,老是質疑首領制定的山寨大略,又在頭領中拉幫結派、廣市私恩,搞得山寨內外只知有宋江,而不知有晁蓋,這些都是一個老二該做的事情嗎?
花榮沒有指責宋江,他只是覺得心下很累。連帶此時看著宋江泣不成聲,心中也翻不起多大漣漪了,當下只是推說舟車勞頓,想下去歇息。
宋江見狀,收住啼哭,起身相送。花榮突然覺得宋江對自己客氣了許多,當下想說些甚么,終是吶吶不語,如今的他已經很難像當初那樣,任何話都可以不經考慮便在宋江面前吐露了。
兩人走出寺門,忽見山前那排階梯上,一只耳韓伯龍哭喊上山,嘴中不停道:“天塌了,天塌了!天王……天王重傷不治,已經……已經……駕鶴西去了!”
花榮一聽到這個消息,猛地轉身望向宋江,目光中夾雜著許多不可名狀的復雜情緒,哪知這時宋江的大戲才剛剛開鑼,不等孔明、孔亮上前,他已經哭昏在地。
花榮此時已經顧不上宋江了,上前一把揪住韓伯龍,喝道:“你說甚么,再說一遍?”
“天王重傷不治,已經歸西了!”韓伯龍從來沒有見過花榮這般猙獰,又重復一遍。
“我不信!我不信!”花榮滿臉漲的通紅,額頭上青筋爆出,看都不看宋江,忽然朝天吼道:“這一寨之主的位置,就那般重要!?非得掙個你死我活不可!?你們……你們一個個豬油蒙了心,卻不知梁山泊的眼睛是雪亮的!”
孔明聽花榮話里有話,上前道:“花知寨,你怎么這般說公明哥哥?天王仙逝,卻跟公明哥哥有甚么關系?”
“沒有你們一個兩個的逼迫晁蓋天王,他會走到如今這條不歸路上嗎?在我面前,你們不消得再裝了,一個個口口聲聲尊他為山寨之主,卻將他的根基腐蝕得八面透風,連官府都知曉了我們山寨的丑事,對癥下藥,施以離間計,你們……你們竟然還真叫天王去了,好一個合作無間!”
花榮指著孔明吼道。他今天算是豁出去了,誰的面子都不看了,不為別的,實在是晁蓋這個寬厚長者歸西的消息太令他痛心了,他突然覺得這世上什么感情都是假的,一時間萬念俱灰。
孔明嚇一大跳,卻被一向溫文爾雅的花榮大轉變所嚇到,慢慢往后退著,這時孫立和戴宗路過,聽到花榮的吼聲,趕忙跑了過來。
“天王歸西了,花知寨也瘋了……瘋了……”孔明回頭指著花榮,對孫立道,孫立見狀上前去拉花榮,道:“花知寨,節哀順變!其實你有所不知,當日晁天王下山時,便有狂風折斷帥旗的兇兆……”
花榮聞言,猛地把孫立推到一邊,冷笑道:“是以你們便都認為天王的死是順理成章的事?孫立,你一個敗軍之將,為朝廷所棄,若不是天王收留,你們一家能去得哪里?為人須知感恩,你現在勸我節哀順變,聞得這等噩耗之時,你心中可有一絲哀傷?”
孫立聞言面色一滯,旋即強笑道:“瞧這話問得?天王仙逝,這二龍山上下誰不傷心欲絕?花知寨干嘛揪著我不放!”
“好一個感天動地的傷心欲絕!”花榮仿佛醉酒之人一般,把許多往日心里壓抑的言語都釋放出來,這時指著尷尬的孫立只說了一句話,把他氣得臉色都變了。原來花榮說的是:“你心里裝過這世上的誰?連小舅子都恥于與你同在一山!”
戴宗見孫立就要發飆,連忙上前隔開兩人,作勢吼韓伯龍道:“一只耳,你的消息準不準,晁天王哪里是那般容易仙逝的!”
韓伯龍最恨人喊他這個李逵送上的綽號,可惜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在他的身上,他生怕一個不慎,叫面前這二龍山兩大高手活撕了,連忙指著山下道:“靈柩都快進三重關了,用不了多久就會抬上寶珠寺!”
花榮心里還是抱著一絲希望,聞言飛奔下山而去,戴宗和孫立對視一眼,暗想這花榮不是公明哥哥的心腹之人,怎么到了這個關頭,倒像是為了晁蓋要殺人的模樣!?
這時宋江終于在孔亮的照耀下,幽幽轉醒,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我那保正哥哥現在何處?
戴宗上前道:“哥哥,一只耳韓伯龍傳的信,天王靈柩就在山下不遠!”
宋江聞言,立馬彈了起來,不管不顧的往山下奔去,戴宗叫孔明、孔亮護好宋江,他去后山通知所有在家頭領。
等宋江跑得氣喘吁吁,哭得咳嗽之時,一隊白衣白甲的嘍啰出現在視線之中,只見劉唐睛紅似血,舉著繡有天王蒙難字樣的白旗,吳用、公孫勝一左一右的護住棺頭,白勝一人在前哀告啼哭。
“保正哥哥,俺的好哥哥啊!”宋江放聲大哭,如喪考妣,直往晁蓋棺前迎了上去,宋江的嗷嗷大哭和花榮的無聲淚流成了鮮明對比,吳用和公孫勝示意隊伍停下,卻都冷眼看著宋江,咬牙切齒,一聲不吭。
宋江越哭越覺不對勁,怎么也沒個人來拉自己一下,并深深的感受到來自身邊的敵意,只是他隱隱看到朱仝、雷橫就在隊伍中,心中稍稍安神,這才硬扛著一直痛哭了下去。
漸漸山寨的頭領們也陸續趕來了,可吳用和公孫勝滿面悲痛,根本不上前招呼眾頭領,撲天雕李應是個老成人,看出宋江這時不方便說話,上前道:“兩位軍師,就讓弟兄們在此瞻仰一下天王的遺容,再請上山寨罷!”
吳用聞言把眼一閉,兩滴濁淚掛在眼角,傷心到了極點的模樣,公孫勝嘆了口氣,道:“開館,請眾頭領瞻仰天王遺容!”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