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挺話音落地,馬車中陷入死寂。
這莽漢話糙理不糙,身份的巨大差異便如一道鴻溝,遠遠隔開這兩個互有好感的年輕男女,環兒不忍見自家娘子忍受煎熬,道:“頭領,你可曾想過招安么?我家相公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自打來到這個時代,便有無數人在王倫面前提過招安,最早便是在二龍山寶珠寺里由當時的青州兵馬總管秦明為還人情而提出,王倫當時毫無顧慮的便謝絕了,可眼下,面對兩個弱女子,王倫的話卻梗在喉間,只覺異常艱難。
憨直如焦挺,面對此時情狀,卻也啞口無言,肚里那句“招安招安,招甚鳥安!”的粗鄙直接的言語也吞了回去。
“一輩子做強人打家劫舍,能有個甚么前程,你們還指望能坐天下不曾?”見兩人都不說話,小環急道。正在這時,忽聽這時車外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車里的朋友,眼下已到城外,還請出來罷!只是江湖上的漢子義氣為重,莫要恩將仇報,沖撞了女眷!”
小環頓時大驚失色,對程小娘子道:“劉……劉提轄沒走?他怎地知道車廂里有人?”
“他是叔父的心腹人,我們這點事瞞不過他!”程小娘子幽幽嘆了一句,一雙美目略帶憂傷的望著王倫道:“叔父說過,你跟別的強人不一樣,奴家也不知你的路在何方,惟愿你一路平安!”
這女子告別的言語,在王倫聽來只覺鼻尖泛酸,心中一股暗流涌動,這兩年來,因身邊往來都是江湖豪客,王倫早已養成斬釘截鐵的性子,卻從沒有如今日這般不舍過。
罷了,不舍便不要舍。只聽王倫干脆道:“姑娘可是要回京東?”
“便是!”程婉兒不知王倫問此話何意,但仍忍不住脫口而出。
“姑娘可愿走一遭海路?”王倫又道,他作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青年,之前雖沒交過女朋友。但是和女同學、女同事之類的來往卻不曾怯過場,舉止向來落落大方,眼下問話時望向程婉兒目光不禁含著一絲渴望。
說實話,雖然此時男女之防雖未于南宋那般上綱上線,但王倫這么直盯盯的望著一個未出閣的大閨女,放在市井間,定會叫街坊們看成西門慶這般的登徒子,可在這車廂之內,環兒和焦挺恨不得撮合這兩位,自不會有人指責他。程婉兒雖然一陣心慌意亂,卻也只是羞紅了臉,把頭低了,倒是并不曾喝斥王倫。
“這些軍士都是王將軍的心腹,道不怕他們多嘴。但只恐劉提轄不允!”環兒忽在一邊道,娘子的心意她自清楚,此時低頭不語,便是明證。
王倫還沒答話,只聽焦挺嘿嘿一笑,舉起拳頭來,道:“這好辦。讓我去跟他說!”這莽漢一說完,便爬起身子翻下車去,王倫赧顏一笑,朝兩女拱拱手,跟著下車去了。
“那提轄官兒,如今有趟順風船兒。叫你白搭!你只管坐便是,包你安全到得襲慶府,倘若有半分不耐,小心老爺拳腳!”焦挺這漢也是歡喜壞了,畢竟王倫沒有大婚。他和錦兒也不好搶在前面,此時遇此良緣,難得王倫松了口,怎肯錯過。
劉提轄見狀冷笑一聲,也不知是哪里的蟊賊敢在自己面前逞強,連佩刀都不屑拔,正要發話,哪知看清隨后出來那個白衣書生,直倒吸了一口涼氣,失聲道:“梁山王倫!?”
“你也識得我?”王倫倒是有些意外,原想幾句言語把這人對付過去,哪知被人家認出來了,這就有些難辦了。
“王倫!今日叫你躲到我們車仗上,算你運氣!王將軍多次說起你的好處,當初在黃州也虧你出手相助,王將軍才脫離險境,如今本官替將軍還你這個人情,你帶著這個粗漢自走,我們就當沒有見過!如若不然,定叫你吃場官司!”
劉提轄此時卻不敢托大了,長刀出鞘,如臨大敵,只見周圍軍漢都圍了過來,長槍直指王倫。
“老爺乃是落草的強人,你拿官司嚇唬我哥哥,卻不是失了造化?”焦挺見他出言恐嚇,聞言冷笑一聲,空手便往劉提轄這邊搶來。他心里明白,眼前這個人是王倫哥哥迎娶壓寨夫人的最大阻礙,不拿了他,指望他乖乖就范,那是徒勞。
不過這劉提轄也是個老成人,知道這王倫輕易惹他不得,襲慶府和梁山泊近在咫尺,并不曾受賊人騷擾,多因此人克制,若是惹急了他,大名府和高唐州便是明例。
話說這時焦挺拳頭已到,劉提轄有心擒拿此人立威,叫王倫自行退走,當下把刀入鞘,使拳來敵,焦挺一身祖傳功夫,山寨又多有名師教授,哪里把此人放在眼里,只見兩人拳來腳往,戰到一堆。
剩下這些軍士看王倫落了單,挺槍便上,王倫心道自己這柄劍或許奈何不了江湖上成名好漢,但對付宋兵甲之類的,總該綽綽有余罷?當即長劍出鞘,兩桿槍頭頓時削落在地。
“姐姐,他為你拼命吔!怎好再說他對你沒一點情分!”小環興致勃勃的趴在車窗上,興奮道,“聽聞那白衣秀士是個文弱書生,不想使起劍來,倒也有板有眼!”
程婉兒哪里有心情看熱鬧,拎起素裙,趕出車廂,叫道:“大哥們莫要傷人!”
眾人聽得小主人這聲喊,再加上之前環姐兒一力助這賊首脫險,傻子也猜到這里面有事情,當下倒是想停手來著,無奈這匪首甚是勇悍,長槍都叫他削成水火棍了,若就這般罷手,還有甚么顏面。
眼看兩邊斗得如火如荼,程婉兒嗓子也快喊啞了,忽聽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之聲,臉上帶著一塊淤青的劉提轄逼開焦挺,拔出佩刀,高呼道:“有情況,保護馬車!”
見眾人退去,王倫也不逼搶,叫住焦挺,便往回往,只見這支馬隊中,當先那條大漢握著一支精鐵長槍,正往這邊趕來,一見王倫身影,大叫道:“孩兒們,哥哥在此!”
劉提轄臉色大變,連忙去車上取了一桿長槍,護在車前,不顧程婉兒苦苦阻攔,道:“賊人怎可信他?小將職責所在,貴人莫言!”
話說那提長槍的大漢趕到近前,一見程婉兒,不禁失笑道:“我道是哪里的官兵吃了豹子膽,原來哥哥的姻緣到了!”當即插了長槍,取弓搭箭,望那帶頭的劉提轄便射,忽聽王倫叫道:“不可傷他性命!”
那大漢聞言,嘴角帶一絲笑,自言自語道:“傷了和氣,怎么接親?”隨即長箭離弦,只聽一身鈍響,長箭盯在馬車之上,那劉提轄冷汗淋漓,低頭一看,原來腋下衣甲叫人射穿,正要拔箭,忽聽“咚”“咚”兩響,連頭盔帶盔甲,都給人射穿。
“你再動一下,我可不能保證箭箭避開你的血肉!”那大漢馬快,此時已經奔至跟前,跳下馬道。只見他警告完那軍官,卻不急著跟王倫見禮,只是對程婉兒抱拳道:“小將韓世忠,叫嫂嫂受驚了!”
這又是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王倫聽罷,當即黑了臉,道:“莫要胡說!”
韓世忠嘿嘿直笑,這才下馬跟王倫見禮,眾軍士見這漢子箭法了得,實在又不像有惡意的樣子,只是望著主官,不知所措。那劉提轄只是瞪著韓世忠,眼里殷紅一片,看著仿佛都快滲出血來似的。
程婉兒咬著嘴唇,上前費力替劉提轄拔了箭,轉頭對王倫道:“他們忠心耿耿,一路護送于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怎能看他們受辱,王頭領,你還是自己走罷!”程婉兒說完,在眾人目瞪口呆中,提著裙子上了馬車,韓世忠見焦挺要殺人的目光望了過來,道:“我沒怎地這廝啊!若是這也算受辱,難道箭箭入肉才不算受辱?”
“你就不該顯擺!”焦挺罵了一句,把頭扭到一邊,不再理會他。
韓世忠急了,要跟王倫解釋,正在這時,環兒一蹦一跳的下了馬車,似笑非笑的上前對王倫道:“跟你一起坐船回去,也是徒增煩勞,等你愿意招安了,再來尋我家小娘子說話罷!”
王倫此時心中五味雜陳,沒想到就這么把事情給弄擰了,正悔不當初之時,忽見環兒遞來一物,道:“這是我家小娘子親手做的點心,頭領留著路上吃吧!海船顛簸,還請王頭領一路保重!”
環兒說完,目中帶笑的望了王倫一眼,轉身就要走,卻聽王倫叫了一聲慢著,環兒回過頭來,只見王倫解下佩劍,遞過來道:“此去京東,路上多不太平,但有強人攔路,你可拿出此劍,再報上我的名字,可保一路無虞,逢兇化吉!”
環兒嘻嘻一笑,接過這把劍,翻來覆去的看了一番,手上扣著劍鞘上面刻下的“王倫”二字,嘴中忽笑道:
“江湖中的大魔星都沒得逞,其他小賊哪里有膽討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