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倫從耳房中請出時,王慶已經恢復了往日二十八寨盟主的應有水準。甚至還親自上前跟自己恨得牙癢癢的馬老漢敬了一碗水酒。可惜馬老漢大病初愈,飲不得這碗代表著王慶氣量的水酒,最后是馬勥代父舉杯,王慶當然毫無不悅的表情,只是胸口錐心一般的痛,因為他從馬勥決絕的眼神中,意識到自己和這個人應該是徹底分道揚鑣了。
聚集了近百位來自天南海北的好漢,這場酒筵的氣氛無疑是熱烈的。此時連李助都笑意盎然的接受著各位梁山頭領的敬酒,王慶忽然有種感覺,那就是自己應該算是這座島上唯一一個喝著苦酒的人,還不得不一直保持著一張代表風度的笑臉。
人在窘境中總愿意回想一些美好的往事,王慶當然也不例外。這時他驀然想起東京城里那個乳名喚作嬌秀的女子,不知她現在嫁到蔡府,過得好么?
失意之時,手腳無眼,王慶錯拿了李助面前那碗真酒,一口下去,好不激烈,喉間簡直火炙一般,可王慶此時,竟無半點反應,只是在心中慢慢品著這口苦酒的滋味。
這種熾烈的感覺,和他現在的人生處境何其相象?腳踩空心,臉面全失,真不知前面的路,該如何支撐下去。
“盟主,要不我去跟王首領說一聲,咱們先下去歇息吧?”李助發覺王慶的反常,出言問道。
“主人未言,賓客先退,是為無禮!”王慶吐出這一句話,便緘口不言,直直的望著遠處的篝火發呆,李助嘆了口氣,回頭望了望,便起身走了。
王慶渾然未覺。
等李助回來之時。身后跟著兩人,原來是王倫和柴進聯袂而來。柴進察覺王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回頭看了王倫一眼,出言道:“王盟主看來打熬不住了,不如先下去休息如何?”
王慶這才回神,緩緩起身,沙啞道:“無妨!山上的景色太美,正好憶起一些東京舊事!”
柴進只知道王慶是開封府里的一個副牌軍出身,卻哪里知道他在東京的舊聞,此時見他并不愿離席。便打了個哈哈含糊過去。王倫卻是知根知底的,見他強撐了一個晚上,好歹露出點真性情來,忽然念道:“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童貫這個人吶……”
“絕妙好詞!”柴進是識貨的。一聽王倫這兩句詞,心中只剩一個“妙”字,當即忍不住便叫起好來,只是弄不懂為何后面突兀說起童貫這個閹人來。難道這詞跟他有關?
柴進正冥思時,忽聽“哐當”一聲,忙抬眼去看,原來卻是王慶失手將桌面上的酒碗跌落在地。此時正萬分不可思議的望向王倫,雙唇上下顫抖,就是不敢相問:我的秘事。你從何得知?
“男子漢大丈夫,不可拘泥于小節,前路還長冇,王盟主要振作些啊!”王倫點到即止,這位綠林盟主既然還能失態,那就說明他還沒有麻木沮喪到失去自我的嚴重程度。
“是……小弟受教了!”王慶一屁股坐回板凳上,眼前這個人越接觸越讓他感覺有些深不見底了,他真不知此人到底是人是鬼,居然連這等三口不說,六耳不傳秘事都被他探聽得一清二楚。畢竟這事在童府被視為家丑,根本不會外揚,而自己更不可能到處說。
王倫仔細打量著委靡不振的王慶,一陣沉思默想。此人和原本軌跡相比,額外遭受了太多的挫敗,自己若再不給他點想頭吊命,此人若是繃不住便就此垮了,那么對梁山泊來說,絕對不是甚么好消息。
罷了,原想緩口氣再跟此人詳談的,但是看他現在這個樣子,還是提前告知了罷!王倫心中暗想道。
“王盟主既然吃好了,便跟我走,帶你去個地方!”便聽王倫邀請道。
王慶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客隨主便的站了起來,臉上完全看不出喜悲,那意思只怕就是任君行事了。王倫朝他善意的笑了笑,請他和李助先行了幾步,又轉身跟鄰桌正悶頭吃喝的明教護教法王鄧元覺打了個招呼,這位雙腳被固定在夾板上的和尚揚了揚滿是汁水的手道:“兩位大佬隨意,小僧腿上有疾,不能起身相送了!”
王倫笑了笑,對陪客的魯智深道:“大師替我招待一下客人!”
“哥哥放心去吧,這禿廝灑家作陪便是!”魯智深一口應承下來。
鄧元覺哈哈一笑,渾不介意魯智深的稱謂,只是趁機說出存在心底很久的想法來:“花和尚,等我養好了傷,你的兵器可要借我使使!”
“說甚么借?就怕你使不動!來,喝一碗!”魯智深舉起酒碗,和鄧元覺一撞。
王倫見這兩個和尚果然投緣,心道當初杭州城下火星撞地球的一幕怕是不會再有了吧,當即搖頭一笑,走到王慶和李助身邊,道了一聲“請”,便和柴進一起在前面引路。
王慶不問目的地是因為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心思,而李助緘口不問,卻是出于對王倫的信賴。自己這位師弟別看平時不喜歡把話說透,但是心里考慮得比誰都透徹,他雖不提帶著自己兩人去干甚么,但一定不會無的放矢。
抱著這個想法,李助一路上倒是和柴進有說有笑,贊嘆著梁山風水,其實柴進也是頭一遭上山,是以兩個人一路上倒是說得頗為投機。
但見星斗滿天,月明如晝,四人沿著山路走了一陣,來到一個巨大的倉庫旁邊,值守的守備軍軍士見是王倫親至,恭敬行禮,王倫吩咐打開倉庫大門,邀請王慶和李助入內,眾軍士都自動打起火把,入庫替寨主照明。
李助和王慶這才看清眼前的情形,但見三五丈高的倉庫里,密密麻麻的麻袋堆積得如小山一般,王慶心里有些納悶,不知道王倫帶他來看梁山庫存是何緣故?李助卻是眼尖,發現這些麻袋和裝糧食的略有不同,失驚道:“鹽!?”
“當年在黃州,師兄不是跟我提過,想從梁山泊走鹽?這里五十斤一袋,師兄看看罷!”王倫點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
李助驚喜的回頭望了一眼王慶,發現原本漫不經心的王慶這時也有些關注起來,李助興奮道:“師弟,可否看看成色?”
王倫笑了笑,從舉火照明的士卒身上取了一把匕首,隔空丟給李助,李助穩穩接在手上,隨機在重壓之下輕描淡寫的抽出一整袋鹽來,丟在地上,當即躬身刺破,但見細白如雪的精鹽涌出洞口,發出“刷刷”的悅耳響聲,李助強忍住亢奮的心情,伸手在鹽袋中一探,根本沒有遇上任何稍微大一點的鹽團,里面全部都是這般精細的鹽粒,李助頓時一陣狂喜,最后又捻出一小撮精鹽,放入嘴中,在上下兩排牙齒上下摩擦,滿臉享受。
“盟主,小道再也沒有見過比這成色更好的末鹽了,你親自瞧瞧?”李助享受完后,遞出一捧細鹽給王慶。
王慶此時雖不再死氣沉沉,但也沒有接李助手上那捧鹽,只是心事重重的走到王倫身邊,半晌才道道:“王首領手上的貨,都是這等成色?”
王倫笑了笑,回首示意,一個小頭目又遞了一把匕冇首過來,王倫接過,將他遞給王慶,朝倉庫里面指了指,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王慶看了看手上匕首,又遞還給王倫,自嘲一笑,道:“王首領既然這么有信心,我就不多此一舉了!”
李助這時也圍了過來,笑道:“師弟,這些鹽你有多少,我們都要了!”
“這不過一小部分,說是滄海一粟也不為過,只要師兄和王盟主要,任何時候,任何數量,我都能保證!”王倫笑道。
李助正要答話,卻聽這時王慶嘆了口氣,出言道:“王首領莫怪我說話不中聽,只是如此高品質的末鹽,梁山泊收上來的價格怕是不低,再加上你我兩家的利潤,到時候賣出去的價格,恐怕還在官鹽之上……”
王慶說這話還真不是在跟王倫壓價。畢竟鹽這個東西,一斤不過幾十文錢,賺的也就那一點浮頭,靠的無非就是走量。而精鹽價高,銷路定然不暢,再加上梁山泊離房山路途遙遠,路上不知要經過多少州府,這可不比數千人傾寨而出,各地官府裝聾作啞。對于那些販私鹽小隊伍的圍剿查處,官府還是很稱職的。這樣一去一來,白忙活一場雖不至于,但是能賺多少,他心里還是有數的。
李助見說咳嗽了一聲,笑道:“盟主,咱們做私鹽買賣,怕的是甚么?不就是怕貨不夠賣?如今我大宋萬萬人口,官鹽的產量又供給不上,縱然這些精鹽價格有些高,但還是有銷路的,比方說酒肆商客,富家大戶,咱們還是可以嘗試嘗試,一起帶著賣嘛!”
王慶有些勉強的笑了一聲,不再吱聲,連價格都沒問,李助覺得氣氛有些尷尬,生怕師弟臉上掛不住,哪知王倫只是笑了笑,成竹在胸道:“若是價格不成問題,運輸也不成問題,此事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