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倫很忙,真的很忙,忙得只恨分身乏術。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在二龍山滯留了整整一十二天。只因他知前曉后的特殊經歷,直叫他感覺到此時二龍山上的氛圍很不對勁。
宋江借口下山攻打博興縣城已經快一個月了,帶走了山寨絕大多數頭領,且不說李成、孫立這樣的驍將,連李忠、鄭天壽這樣的醬油郎都被他帶在身邊,至于抽調的嘍啰更不必說了。害得晁蓋想稍稍還一下王倫的情,也只能抽出一千五百嘍啰馳援凌州,這個數字已經是極限了,再往外派人,托塔天王就要變光腚天王了。
后來的事情便越來越不對勁了,宋江差不多在下山第五日便破了城,可一直沒見他帶領大軍返回山寨。等晁蓋迎到王倫后,宋江已經攻破千乘縣,王倫本待等宋江上山,當面警告他一番,哪知這廝死也不肯回山,說甚么兩戰兩捷,還要一鼓作氣,再打下臨淄縣城,無論晁蓋如何催促,這廝托詞一大堆,偏就不肯回山,也不知是不是已經得知自己就在二龍山的消息。
凡事反常即為妖,若不是心虛,怎怕跟自己照面?王倫感覺宋江怕是要一條道走到黑了。可是這種直覺只能是自己心中有數,毫無論據的論點說出來難免有武斷的嫌疑,若是其他事情晁蓋看自己面子上無論如何也會應下,唯獨涉及到一個讓他一生不肯撕破臉面的“兄弟”的生死,王倫不用想也能猜到晁蓋內心的糾結與抗拒。
長輩式的慈愛在政治的舞臺上是沒有生存空間的,王倫越來越深刻的體會到這一點,有些事情自己終歸是不能去越俎代庖的。如果說性格造就命運,晁蓋在迎接宋江上山的那一刻,他的結局就注定了。守成者若逆了擴張者的意,還擋在他要走的路前,矛盾的種子便已種下。而爆發,只是早晚的問題。
“小弟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一直讓哥哥不遺余力的給晁蓋造勢?”
站在寶珠寺后的土山上,望著生機勃勃的蔥郁野林,從梁山泊趕來的軍師許貫忠饒有興趣的發問。王倫在青州耽擱太久了,以至于山寨弟兄們都很關心,請他過來探聽究竟。
“你知道嗎?其實我本可將晁蓋留在梁山泊上!可是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將他安置在這二龍深山!”王倫背著手,沒有回頭。只是深吸了一口清新的山風。
聽得王倫這句心里話,許貫忠陡然醒悟,配合著王倫連名滿天下柴進都肯請上山的事實,許貫忠心中的那一層窗戶紙突然被捅破,原來王倫一直顧慮的都不是晁蓋的名聲和威望,反而是那個待人謙卑到骨子里之人。
王倫回過頭來,見自己這位可托肝膽的心腹一臉凝重,又自顧自道:“那時的梁山泊,頭領不過十來人。兵不滿千,在江湖上不過三流小寨。這等勵精圖治、奮發圖強之時,靠的就是萬眾一心!若是進來一個心懷異心者,久而久之。好好一鍋粥,可能就被這起先的一顆,后來的兩顆三顆乃至數十顆老鼠屎沾染變質!當然,我也能出手除臭。可是難免沾一身屎味!”
“哥哥系山寨眾弟兄所望,怎可將精力耗在這么個東西身上!”許貫忠聽到此間,雙手握拳。道:“周易有言:‘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又可謂防患于未然,哥哥的眼力,小弟萬不及也!”憑著晁蓋和宋江的這點關系,王倫便能看出宋江對梁山泊潛在的危害,而且那時宋江還在鄆城縣做押司,并不一定就會選擇落草。可現在發生的一切都證明了王倫的這份眼光,用“明見萬里”這四個字來形容都嫌屈了。
王倫已經習慣了別人看怪物似的看待自己,當下也不以為意,只是搖了搖頭,道:“我這么輕輕一推,卻是苦了晁天王!”
“哥哥差矣!各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宋江是他晁蓋自己招惹的,關哥哥甚么事?現如今弄得勢如水火,使義氣蒙羞!將來除了人人唾罵那宋江無恥,也定會有人譏他晁蓋不識人在先,沒手段在后!”許貫忠言辭頗為激烈,頓了頓,又搖頭嘆道,“人皆想做老大,可誰又知道這個位置,豈是誰都能坐得穩當的?搞不好性命丟了,還不知是誰下的手!”
“貫忠也看出來了?”王倫忽道。
“哪有二當家卷走七八成兵馬,留大當家帶幾個寡將守寨的?這二龍山不分主次久矣,遲早釀成大禍!哥哥這次留在此處,十分高調的叫林教頭他們每日里展示武力,不就是給晁蓋撐腰?”許貫忠搖著頭道,“可哥哥在二龍山一日,宋江便一日不敢回山,這樣耗下去不是頭啊!哥哥再住些時日,搞不好宋江又扯要打青州了!哥哥,當初你沒精力跟這廝耗,現在更不是時機啊!”
宋江這廝最是精明不過,雖然王倫不大可能越過晁蓋來取他性命,但他還是嗅到一絲危險的味道,不敢冒險回寨,當然也很有可能是做賊心虛,故而始終只在山下徘徊。只聽許貫忠嘆了口氣,道:“哥哥對晁蓋也算仁至義盡了,他這條路是自己選的!”
“北清河邊的情況怎么樣了?”王倫沒有回應許貫忠的感嘆,只是發問道。
“照著先人后物的原則,大批百姓,俘虜,已經繳獲收購的牛羊已經運回山寨,糧食也往來運送了好幾次,估計剩下的人員物資,三天之內便能全部運回山寨!”許貫忠如實稟道。
“就留三天,我們最后一批上船!”王倫揮了揮手,道。
“晁蓋這輩子交錯了一個朋友,卻也交對了一個朋友,真不知是該同情他,還是該羨慕他!”
許貫忠搖搖頭,陪著意興闌珊的王倫下山而去,兩人走到了半山腰,發現吳用正獨自一人往山上趕來,王倫和許貫忠對視一眼,相顧停步。只聽許貫忠笑道:“真是造化弄人,不想這個時候的吳學究,倒成了一位可人!”
“人不經事,不會長智!此人的才智,若是用到正道上,還是值得期待的!”望著胯間不但前聳的吳用,王倫意味深長道。
“王倫哥哥,貫忠軍師,晁保正在寶珠寺里備下酒筵,正候著兩位哩!”吳用氣喘吁吁道。
“三日之內,我便要起軍還山!我這里有兩封信,你分別與我交給兩個人!”王倫開門見山道,他跟吳用也不必講什么客套。
吳用雙手接過王倫遞來的書信,小心翼翼的收好了,恭敬問道:“請問哥哥,卻不知是交給哪兩人?”
“厚的那封是交給花榮賢弟的,薄的是給宋江看的,你給他們的時候,避著點人,不要弄得滿城風雨!”王倫囑咐道。
許貫忠見王倫原來早有準備,當下笑而不語,只是微笑著看向吳用。只見吳用一力應承了,又有些難為情道:“哥哥的吩咐,小弟不敢有絲毫懈怠,只是……只是,事情緊急時,小弟怎么聯系哥哥?”
“等會下山的時候,我會叫人給你三只信鴿,你這幾日用心學著飼養之法,如有急事,可飛鴿報與梁山,我必有響應!”王倫淡定道。
吳用是見識過梁山飛鴿傳書之妙的,當下喜不自禁,忙道:“如有此物在手,小弟便安心多了!哥哥盡管放心回山,此地有小弟照應保正,定不敢辜負哥哥厚望!”
王倫知道吳用這人別的本事沒有,但干這些事卻是極為擅長,當下也不再多言,吳用見王倫沒有發話的意思,忙在前面替二人引路,三人沿著小路下山而去。
這時晁蓋正在寶珠寺后翹首以盼,見王倫下來,笑著迎上來,王倫跟他客套幾句,想了想道:“天王,咱們江湖人,以義相聚,義盡則散,不可太過執念!”
晁蓋收起笑容,表情變得凝重起來。王倫在二龍山十多日里,所做的事情可謂大反常態,先是強烈要求自己又加賞了全寨嘍啰十萬貫錢財,隨后又跟所有留寨頭領一一做過單獨長談,包括李應和杜興。
在這之后,吳用便主動跟自己提出,要精選五百嘍啰,做自己的貼身衛隊,全套甲胄都由梁山泊提供,并且精挑細選了十來人,跟著江湖豪俠廣惠大師及保衛專家焦挺有針對性的練了十來天。
眼前種種情形,直叫晁蓋在愧嘆家丑已經外揚的同時,心中不由涌出一陣感傷來。
“你說當初我倆在鄆城縣掐得你死我活的,是不是我腦子進水了?”晁蓋拉住王倫的手,不像是在開玩笑。
“要進水,都進水了!”王倫卻是笑了笑,相和道。
“是啊!聰明人太易動搖,因為他們太懂得如何趨利避害了!只有你這傻兄弟,才能老是伸著一只手抽著愚兄!”晁蓋說話時,眼角有些濕潤,“可是我晁蓋幾十歲的人了,大了你都快兩輪,不能總拖累于你啊,弟弟!”
“無論甚么時候,我那梁山泊都是二龍山的娘家,天王切記!”見他這般動情,王倫心中也不好受,當下對他說了最后一句承諾。
公孫勝、吳用、劉唐,包括李應和杜興,都站在一旁,入神的看著這一幕,不敢上前打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