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個熟悉的小閣兒,還是精明的都管與賢惠的娘子恭候在旁,步履蹣跚的盧俊義恍然間有種錯覺,忽然有些懷疑,昨夜之前,被陷在牢獄之中的那個員外是自己嗎?
這多像是一場夢啊!
盧俊義恍惚的走到墻邊,看著當時吳用口歌,自己親筆寫就的二十八個墨字,盧俊義一拳擊到那墻上,頓時叫這面白墻壁多了一個窟窿,再看那詩時,只剩下:“義到盡頭囗是命……”
燕青看著盧俊義手背上鮮血外冒,下意識想上去給他包扎,走了兩步,忽又停下,擔憂的望著將頭埋在墻上的盧俊義道:“主人,沒事罷?”
燕青的這聲呼喊將他拉回現實,盧俊義不得不重新審視著自己已然變軌的命運,甚么北京城里第一號大財主,甚么河北槍棒第一玉麒麟,甚么妻賢仆忠如煙事,一切的一切,都已經跟他漸行漸遠。
見盧俊義朝自己擺了擺手,示意無礙,燕青嘆了口氣,默默往外退出,好給盧俊義一點私人的空間,他知道盧俊義怕是有很多話憋在心里,欲說又怕說,要不然昨天晚上便該找李固和賈氏報仇了,可是他遲遲沒有動靜,后來自己怕他們趁機逃命,央求王倫哥哥的親衛頭領焦挺派人圍住這里,才把這兩個心中有鬼欲要逃跑的狗男女堵了個正著。
“小乙,就在門口,誰也不得進來!”盧俊義察覺到燕青的舉動,沉聲道。
燕青停下腳步。回道:“主人放心!”見盧俊義再沒有動作,輕身退出,將門掩上,這時站在門外張望的過街老鼠張三和青草蛇李四見狀,連忙把頭別過。張三低聲罵道:“你這廝潑皮本性不改,人家家事,關你鳥事,偏要看!”
李四回罵道:“偏你是圣人,我是俗人,剛才不知哪個亡八趴在我邊上!”
張三連忙咳嗽一聲。瞪了李四一眼。上前跟燕青打招呼道:“小乙哥!哥哥說了,員外的家產自己個留著,咱們山寨沒有把自家兄弟財產充公的習慣,你看。我們是不是先撤了?改日你要搬家時。招呼一聲。咱們再來!”
“員外心意已決,他此番上山,要這些財物無用。情愿全部捐給山寨,以示心意!還請二位有勞,多費點心則個!”燕青朝張三和李四拱手道。
這兩人身份不比一般頭目,乃是以非頭領的身份領著親衛營的副將,聽武松說,山寨除了這兩位,其他頭目基本不可能領副將的差事。而且這兩人資歷頗深,功勞不小,當初曾經關鍵時候出手相幫過花和尚魯智深和林教頭的娘子,與這兩位山寨基石關系匪淺,是以燕青此時初登頭領之位,卻也不敢小看二人,言語間頗為客氣。
“得!那咱聽小乙哥的!咱們先給員外把家財都打包好了,到時候是留是捐,就不是我兩個操心的事情了!”張三知道王冇倫十分看重這位小乙哥,所以也不把他當外人,語氣較為隨意。
“也好也好!咱們就在這里收拾貨物,總好過被潑韓五拉去在外面收拾人物要好!”李四搖頭晃腦道。
燕青一怔,不知他倆說的甚么,上前道:“兩位好漢說的甚么?”
李四把腿一拍,一驚一乍道:“小乙哥,你不知!我和張三,還有那韓世忠,當年都是潑皮出身。只不過我和張三是開封府的潑皮,韓世忠是延安府的潑皮,那延安府的潑皮可是比我們開封府的潑皮狠太多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啊!不鬧出人命來,誓不罷休啊!”李四說到這里,唾沫橫飛,指著外面道:
“外面你們大名府的潑皮趁亂鬧事,騷擾百姓,哥哥便叫延安府的潑皮去收拾他們,嘖嘖,那個慘吶……直叫我們開封府的潑皮都看不下去了!”
“呸呸呸,甚么亂七八糟的大名府啊開封府的!好耍是不?看你說得這么開心,要不我去跟哥哥說說,遣你下山再做潑皮?”張三瞪著李四道,見李四渾不當回事,張三有些無奈,只好對燕青道:
“小乙哥莫聽這廝胡謅,他這嘴就是欠!我梁山泊聚義廳前一桿杏黃旗上刻著四個大字,叫:替天行道!似昨晚城里百姓叫潑皮滋擾這等事,哥哥豈能坐視?這不,命咱們親衛營的頭領韓世忠帶兵巡哨,但遇侵犯百姓者,嚴懲不貸!”
燕青此時也算無事了,主人救出來了,未來也有著落了,還是和摯友一起上梁山,雖是落草為寇,但是這個結果看起來不壞。
此時屋內就是員外和那兩個罪人,以盧俊義的身手燕青自然沒有甚么好擔心的,當下敞開心扉,和這兩位老資歷的前輩聊了起來,他是百般伶俐,三教九流無所不通,品竹調弦,街頭俚語,無有不精,沒多久就跟這兩位東京資深潑皮打成一片,笑語連連。
三人聊得興起,連中途里面傳來李固的哀嚎,三人也都見怪不怪,只是這時忽聽“吱呀”一聲,門被推開,盧俊義走了出來,燕青連忙迎了上去,張三和李四十分默契的對視一眼,悄然退去。
“主人,這便走罷!你一身的傷,還須請安神醫給看看!”燕青上前攙著盧俊義,接著道:“咱府里的馬大夫,都及不上這位神醫,我看主人的傷勢,要不了幾日便可痊愈!”
“你把賈……她送走罷!”盧俊義嘆了口氣道。
燕青聞言一驚,難道賈氏還活著?聞言趕進屋內一瞧,果然見賈氏手上拿著一張休書,渾身顫抖不停,不知是驚是怕。李固歪倒一邊,口鼻滲血,估計是不活了。燕青回身道:“主人,便饒了這這……婦人?!”他丑話已到嘴邊。看到盧俊義面上戚容,卻已叫不出口。
盧俊義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只是無力的對燕青擺了擺手,燕青長嘆一聲,走到賈氏面前,一反常態,大吼道:“滾!”
賈氏被燕青嚇到,她從未見過這個儒雅瀟灑的燕小乙也有如此憤怒的時刻,加之前面李固死在面前所受的驚嚇,叫她再也承受不住。癱倒在地。望著盧俊義發怔道:“你為甚么不殺我?”
盧俊義并不理會賈氏,對燕青道:“她不走,我們走!”
燕青見說,看也不再看賈氏一眼。上前扶著盧俊義出門而去。此時后面傳來賈氏竭嘶底里的叫聲:“為甚么!?”
“主人。為甚么要留她?”燕青想了很久,還是問出聲來。
“殺了她,我便會一輩子記得她。記得今日!”盧俊義此時臉上的表情極其平靜,認真的望著燕青道:“我昨晚想了一晚,她之所以走到今日這一步,我作丈夫的,必然脫不開干系。既然如此,獨獨怨她又有何益?殺了她我就能心安了?”
盧俊義搖了搖頭,“一日夫妻百日恩,殺她對于我來說沒有半點快慰,卻一定會成為我這輩子的心結……”
燕青見盧俊義竟然是這么考慮的,心中詫異平息了一大半,點頭道:“主人能想開便好!隨我去見神醫罷!”
盧俊義搖搖頭,道:“我的傷無礙,且去見寨主!”燕青不敢違逆,忙去把張三請了過來,指著后堂說了一陣,張三驚訝的望了望盧俊義,又回頭瞟了一眼,道:“放心,盧員外既然留他性命,冇沒人會再壞她!哥哥此時應該在糧倉哩,要不要小弟帶路?”
燕青笑著謝了,張三一拍頭道:“忘了你是本地土豪!”說完朝燕青和盧俊義拱拱手,避開了去。
盧俊義在燕青的攙扶下,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直到來到宅院門口,燕青請盧俊義稍等片刻,進后院牽馬車去了,盧俊義坐在府前的石階上,望著小閣的方向,喃喃道:“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沒多久,燕青趕著馬車出來,請盧俊義上了車,他坐在前面,駕車往糧倉而去。路上遇到不少百騎一隊的馬軍在城中來回巡哨,維持治安,搜查潰兵,于百姓秋毫無犯,甚至有孩童在路邊學著這些威武騎士的模樣嬉戲玩耍,燕青想起方才張三所說的,韓世忠嚴懲侵犯百姓的潑皮之舉,看來初步贏得了大名百姓的信任。
這輛馬車在燕青的驅使下,沒有在路上耗費多少時間,便到了城中的儲糧重地,這時王倫把林沖、楊志、唐斌三營派出去了,張清又帶著人馬在城中巡哨,此時兵力略顯緊張,故而在守護四門的步軍里抽調了一些人,分別守護城內的重要目標,此時守護糧倉的是從史進營調撥過來的白花蛇楊春,帶著兩都人馬在此職守。
燕青不認識楊春,同樣楊春也不識得燕青,只是燕青自表來歷后,楊春驚訝道:“你端的便是小乙哥?久仰久仰!小弟是史進哥哥營中副將,人稱白花蛇楊春的便是!”
燕青見山寨里面有頭臉的人物見了自己,都是如久聞后乍逢的反應,心下有些驚訝,自己若說有些小名氣,那也只限于大名府,若說是因為許貫忠的關系,卻也不像,畢竟他自己才上山幾天?莫非……燕青機敏異常,立馬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來。
“當日有眼不識好人,冒犯之時,便是史進頭領借我長槍一用,不然小可便要在魯提轄的瘋魔杖法下出丑了!”盧俊義見楊春是史進的副將,感嘆道。
楊春見說,對盧俊義頓生好感,忙親自把他們引了進去,三人七拐八彎,不知走了多久,縱然盧俊義和燕青是本地居民,也沒進過這般朝廷重地,直被眼前堆積如山的糧草,給震撼到了。饒是盧俊義乃河北頭一號富商,卻也是此生之中,頭一次見到這么多的糧食聚集在一起。
兩人懷著震驚的心情,最后終于在一處糧倉前面見到王倫、焦挺,以及兩位軍師,這時只見許貫忠望著王倫和蕭嘉穗嘆道:“這些都是好東西啊!可惜弄不好,只怕便成了穿腸奪命的毒藥!”
老天爺,頭都改大了,終于發現是被一個無關緊要的詞語給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