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兄啊,你怎么恁地狠心棄俺而去!?說好的一世兄弟呢?想這輩子俺欲與你同富貴共患亂,可眼看這天下就要太平,你我也熬出了頭來,你、你怎么就狠心的走了!道兄、道兄!你睜開眼睛看一看,看一看俺啊……嗚嗚嗚,俺的兄弟吶……”
扶棺慟哭的宋江已經記不清到底是哭暈了幾回,這種超乎常人的悲痛勁頭直叫觀者莫不落淚,皆為宋江的真情所動,就連童貫派來的聯絡官員都不禁動容,一臉戚容的勸宋江節哀順變,萬事以身子為要。
這兩日,宋江中軍所在的寧陵縣衙人山人海,除了出征在外的先鋒使董平一行人外,剩下大軍之中指揮使級別往上的軍官,包括新上任的寧陵知縣、縣丞、縣尉等一干人,統統分批過來瞻仰了這位東征陣亡第一將的遺容。陣勢大得連見慣世面的南京百姓都不禁咋舌,不知情的還當是童貫掛了哩。此時一班和尚,一班道士,不分晝夜的在縣衙內齊為王道人超度亡靈。
“梁山賊寇!俺宋江勢與你不共戴天!秦明、楊志,你們兩個叛賊統統不得好死!眾兄弟們!隨俺殺賊……殺賊啊!”
路都走不穩的宋江在眾兄弟們的攙扶下,居然還要奮力拔刀作拼命狀,結果好死不死把一旁幫忙的徒弟孔亮臉上劃了個一指長的大口子,直把這倆徒弟的嫡親叔叔孔賓看得心疼不已,這么俊俏的侄兒,臉上從此多了一道疤,叫他怎么跟自己哥哥嫂嫂交待吶?
“哥哥節哀順變啊!王道兄要是知道你恁地悲痛,讓他怎么忍心離我們而去?人都有一死,哥哥是對得住他,對得住我們這班兄弟的!”燕順是個直人,雖然殺人吃心甚么惡事都做得出來,但對宋江卻是真關心,別看眼前站著這么些個人。及得上他的,還真沒幾個。
“是啊,哥哥!恁先下去歇一歇罷,無論如何恁的身子要緊啊!待咱們送了道兄這一程。來日就起兵殺向梁山,定叫那廝們替道兄償命!好不好?”戴宗哄孩子一般哀求道。他是真佩服宋江,其他兄弟扶棺哭一場也就差不多了,偏這位在靈柩前跪了整整兩天,話說這得多么真摯的情誼啊!
“不去!俺不去!你們誰都別勸俺!誰再拉俺俺跟誰急……哎喲俺的兄弟啊……”宋江說哭唱又哭唱起來。眾人一見,得!沒個把時辰消停不下來,各人默默找好位置,抽空先打個盹,不然實在扛不住。
就在這時,一條大漢走入靈堂,鄭天壽眼尖,叫道:“穆弘兄弟,這倆天怎沒見你影子,干甚去了?快來給道兄上柱香!”
穆弘瞥了鄭天壽一眼。沒理會這個小白臉,徑直上前對著王道人的靈位拜了三拜,轉而跪到眼淚婆娑的宋江身邊,耳語道:“這廝在相好的身邊藏了一封私信……”
宋江聞言,不動聲色,只是繼續哭唱,穆弘也不多話,就在一邊陪他跪著,小半個時辰后,就在眾人都昏昏欲睡之際。宋江“啊呀”一聲,又暈了過去,穆弘會意,隨即起身將宋江背起。同時對被驚醒圍上來的眾人道:“我先送哥哥下去休息,這里你們擔待些!”
眾人見狀都道:“哥哥早該歇歇了,速去速去!”
話說這時孔明還要跟著前去伺候師父,不料卻被穆弘攔下了。便見隨后穆弘背著宋江,走入一間偏房,穆弘回身關好門。宋江適時醒來,道:“我就知道這廝留了一手!”
穆弘從懷中將信封取出,遞給宋江道:“那尚不知這廝已死,不然鐵定會將這封書信遞上東京樞密院。小弟見她執拗,順手將她處理了,做得很干凈,哥哥放心!”
“都說無情,她一個賣唱的,竟然巴巴在襄邑縣里等他的恩客……”宋江一邊拆信一邊自言自語,王道人的相好讓他想起自己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來,只是宋江此時早已是修煉得心如鐵石,哪怕閻婆惜是他親手所殺,他此時心中也翻不出半點波瀾來,倒是手上這封信,沒來由叫他心中一跳:
殺我者,鄆城黑宋江也!
起頭這行字終于叫宋江臉上有了點內容,只見他緩緩將信紙放到燈燭之上,望著王道人的報復化作灰燼,冷笑道:“居然還想借童貫的手,看來還真沒殺錯他!”
穆弘冷哼一聲,毫不掩飾對王道人的鄙夷,眼下剛要發揮幾句,忽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傳來,穆弘連忙向宋江打手勢。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宋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翻身上鋪,假裝昏睡,就在穆弘為宋江的敏捷而愣神之際,門口響起敲門之聲:“哥哥醒了沒,樞相手下使者來訪,現在人正在靈堂前祭拜!”
見是童貫處來的人,穆弘不敢怠慢,假意高聲叫醒宋江,宋江如夢初醒般道:“樞、樞相處來人?稍待,稍待,等俺沐浴更衣,迎接貴使!”
“干!死了一個鳥道人,關我甚么鳥事!怎么全成了老子的責任了!?老子是大軍先鋒使,不是大軍老媽子!小股梁山賊寇襲擊了后軍糧草隊,射殺了王道人,叫我事先怎么能知道?是不是王倫拉的屎是干的還是稀的老子也要探到,才不算失職!?”
董平接了宋江和童貫的兩份軍令,頓時氣就不打一處來,童貫催他加快進軍速度,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這還不至于叫董平動怒,關鍵是一向講道理的宋江,居然也渾了起來,怪他情報失誤,以至于折損大將,語氣少有之嚴厲。
“夫君,莫要動怒,兄長是把你當成了咱家自己人,才在公文上這般嚴厲,那不都是給外人瞧的麼?”離董平不遠的宿金娘催馬趕到男人身邊,勸道。
董平見說,面色稍霽,道:“我也不是怪舅子,就說這王道人吧,也不知是抽哪門子風,向來都是跟在我那舅子的屁股后面不挪窩的,單單這回要去什么后軍押運糧草,好了吧,著了吧!”
這王道人是個色中餓鬼,在宿金娘印象中很是不堪,故而沒有接董平這個話頭,卻聽這時董平繼續道:
“我是這幾天一直上火,你知道的,并不是沖舅子!他娘的梁山賊寇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老子跑了幾百里地,半個人影都不曾見到!抓來本地百姓一問,結果這里也有大隊人馬,那里也有大隊人馬,可等咱們一去,那次不是白白撲空?娘的,這些個刁民!”
宿金娘皺了皺眉,不大適應董平粗言粗語的一面,只是此時正是行軍之中,不好鬧性子,便就事論事道:“會不會咱們一開始便想錯了,這梁山賊寇說不定早就撤光了?”
“跑光了?”董平失笑一聲,望了渾家半晌,意味深長道:“你們女流之輩如何懂得!這伙賊人可不是一般的蟊賊,光靠嚇就能嚇走的!我總說要生擒秦明、楊志這兩個匹夫,其實這廝們高傲得緊,指不定正想跟我分個高下,拿我去王賊面前請功!你現在說他們嚇跑了,叫這廝們聽到了,跟你急哩!”
“既如此,賊人為何不肯出戰?連咱們的斥候也探不到半點消息?哎呀,莫不是繞到咱們背后去了罷?夫君,可得提醒一下咱兄長!”宿金娘忽然緊張起來。
“我自理會得,說不定真叫娘子說準了,這廝們還真朝著舅子去了!如若不然,襲擊糧隊是誰干的?怕不就是賊人的斥候小隊!”董平若有所思道。
“那咱們要不要回援兄長?”宿金娘忙道。
董平低頭沉吟片刻,道:“賊人畢竟兵少,只要舅子他們有防備,賊人占不了便宜去!”等他說完,順勢抖了抖手上兩份公文,道:“你瞧瞧,都是催我加快行軍的,我再回頭,樞相大人還不借機發威?”
宿金娘一想也是,當下也不再勸,只是自言自語道:“這伙人到底是個甚么路數?為何這里百姓都給賊人打掩護,你說賊人給他們吃了甚么藥?”
“甚么路數,罪該萬死的路數!”董平憤憤罵了一句:“見了鬼的水洼草寇,打起仗來連個章法都沒有,甚么八十萬禁軍教頭,在東京時莫非凈守著他那小娘子了?搞出個馬軍攻城的笑話來也就算了,此番老爺都來了,還不速速現身,倒叫老爺無端落一通埋怨……”
等等!
董平感激腦子突然被甚么刺了一下,頓時一道靈光顯現:“馬軍攻城!馬軍攻城!我知道這廝們想干甚么了!”
見董平一驚一乍,宿金娘納悶道:“夫君,到底是怎么了?”
“襲擊糧隊是假,假冒援軍騙開城池是真!我說這廝們在等甚么,狗日的想把老爺騙轉去,以便假扮我軍哄開城門!”董平此時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氣憤,總之情緒十分激動,這種反常的舉動頓時引來左近將佐紛紛側目。
“先鋒神機妙算,孫吳不及也!想梁山賊寇最喜歡玩這種鬼把戲了!只可惜此番遇上先鋒,頓叫這廝們當場就現了形!”跟隨董平宋江一起反正的田虎賊將潘迅,此時抓住機會大拍馬屁道。
“廢話少說!全軍都有,聽我號令,不計代價,火速開往河南郡(應天府府城所在)!”意氣風發的董平高聲叫道,眼神中的自信仿佛洞穿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