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萬里心里清楚,遠在河東前線的童貫回音不可能那么快。只不過,等待對于現在的他來說,無疑是一種煎熬。就在數日之內,這位吏部侍郎府上的門檻,已快被無數說客踏破,程萬里感覺自從為官以來,他身上的壓力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大過。
雖說從前的程府也是不少中下級官員心目中的寶地,但和眼下華蓋云集的場面相比,還是有些不夠看。因為這個時候敢上門的,無一不是自持身份要蓋過程萬里一籌的大人物。
一位位面色和藹的重臣們相續登門,和光同塵主導下的官場文化此時看上去依舊動人,無數國之柱石從各種角度替程萬里分析嫁女之后他將得到的好處。只是卻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作為一個父親,此時的心如刀絞。
和其他豪門動則兒孫滿堂不同,他程萬里就只有婉兒這一個寶貝閨女,而他也是女兒此生在世的唯一親人。
這么多年來,含辛茹苦的將女兒養大,他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女兒作為和親的對象遠赴高麗受苦?虧這些人一個個捏著鼻子哄眼睛,大言不慚的說甚么此去揚國威享清福!想官家膝下二三十位公主,為何一聽到高麗人的請求,連修養頗佳的圣人都差點勃然變色?這要是件好事的話,他程萬里情愿讓出來!
就這么麻木的送走一批又一批懷著各色心思的人。就在程萬里估摸著童貫差不多該有回信之時,他的府上,最終迎來兩位特殊的客人。
當先一位是新上任的尚書左丞趙良嗣。也是身上打著明顯“童”記標簽的大臣,只不過在程萬里面前,他說甚么話都有種疏不間親的顧忌。于是,此時站在他身后的一個面帶驕奢之氣的年輕人,完美的補充了他的缺陷。
此子名喚童師閔。
當初童貫出掌西軍時,為了收將帥之心,特意將某位西軍戰死將領的遺孤收為自己養子。于是。這孩子迎來他人生的最大轉機,從乞丐搖身一變。成為權傾一時的權臣養子。
眼下這兩人的組合,一看就是頗費了心思的,論關系遠近,程萬里比不上童師閔。論朝中分量,程萬里又輕于趙良嗣,故而程萬里在得知這兩位聯手上門時,心就涼了一半。
“先生來東京上任數月,學生也沒前來拜訪,父親大人知道此事后,狠狠將學生痛責一頓,叫我自行來與先生請罪!”童師閔一上門就打起了親情牌,只是這位混世魔王并非善類。原本誠懇的言語,在他嘴中說來,少了幾分虔誠。卻多了幾分驕縱。
“樞相言重了!師閔,來,坐!”程萬里素知這個昔日“學生”的秉性,完全被嬌慣得不成樣子,當下三言兩語打發了他,又鄭重與趙良嗣見了禮。道:“趙大人履新,本官尚未上門祝賀。不想倒叫趙大人先至寒舍,實在失禮!”
“程侍郎說哪里話?咱們之間何須如此多禮!只是我這回過來,怕是要給程侍郎添麻煩吶!”趙良嗣還算坦蕩,也不知是不是同屬童貫門下的原因,他一上來并沒有隱瞞來意,直接就開門見山了。
程萬里苦笑一聲,也不接話,便請趙良嗣坐了。小環上來給客人倒茶,童師閔卻有些毛手毛腳,小環驚呼一聲,茶水灑了一地,趙良嗣見狀連忙干咳數聲,童師閔卻置若寡聞,顯然沒把趙良嗣放在心上,只顧調笑道:“環丫頭,我那婉兒妹子人呢?怎地她的哥子來了,也不出來見見!”
“放肆!”
程萬里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眼中露出一絲少見的厲色,童師閔嚇了一大跳,好好先生發飆他還是頭一回見到,雖說他連趙良嗣都不放在眼里,但程萬里又不一樣,大家同樣是童府出身,若是回頭叫童貫知道,必有苦吃,當下不由自我解嘲的做了個怪相,訕訕朝小環擺了擺手。
“倒個茶水的事情都做不好,還不快速速退下!”程萬里冷哼一聲,小環噙著眼淚退下了。程萬里朝趙良嗣拱手道:“小孩子不知禮數,叫趙大人見笑了!”
趙良嗣苦笑的回了禮,都說程萬里是個書生的性子,哪知此番一見面,就旁敲側擊來這么一手,連這個混世魔王都給鎮住了,看來今天這場談話,難啊!
兩人說了幾句閑話,程萬里問道:“聽聞趙大人不日就要泛海出使金國,敢問何時動身,本官到時也好送送!”
趙良嗣倒是牢記此行的使命,聞言話中有話道:“隨員配齊了,路線也定了,走河北,經由濱州登船入海,但惟獨有一件事不解決,我就出不了這個東京城!”
當著和尚念禿子,程萬里要是不知道趙良嗣話里的意思,他就算白混這么多年了。只是猜到事實是一回事,接受事實又是另外一回事。程萬里努力穩定著自己起伏的情緒。
這時,只見趙良嗣放下手中的茶杯,再次開言道:“程大人,你我之間就不說虛話了。樞相對你的書信相當重視,你也知道他在河東前線難以輕離,是以特意命我與師閔,親自登門拜訪。我希望能與你推心置腹的,好生說說令愛的婚事!”
程萬里平視著面前的趙良嗣,安靜得有些可怕。好歹近二十年宦海生涯的人物,從這兩人登門伊始,他就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以往面對無數說客,他都能堅守底線,是因為他心中始終都有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攥著,以至于尚無窒息窘迫之感。
可自從這身份特殊的兩人上門,這根被他當成最后希望的救命稻草,也失了靈驗,悄然站到了他的對立面去。沒有人能理解他此時的絕望,這種被一直篤信的靠山放棄,足以推翻一個人以往的信仰。
趙良嗣密切的關注著程萬里臉上表情的變化,見他依然如此冷靜,不由暗暗嘆了口氣,他知道這種事出力不討好。辦不成就不說了,就是辦成了,人家也不會感激你,只當你是趁火打劫。可惜,這程家關系著將來大宋和高麗兩國邦交的走向,更牽扯到童貫和他趙良嗣的滅遼大計,童貫既然不在眼前,這個惡人只能他來當了。
“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令愛已到了待嫁之齡,就算不遠嫁高麗,遲早也是要嫁人的。高麗雖是海外番國,但嫁與其國主,也是堂堂正正的一國王后,高麗人的奏疏里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陛下將來還要用璽的!這等歸宿,絲毫不輸于在東京嫁個王侯公子!程大人,這道理其實不用我來轉述。你若就這么一直捂著,就不怕將來便宜了梁山賊寇?”
聽到“梁山”二字,程萬里陡然一驚,一臉不可思議的望向趙良嗣,這時童師閔管不住嘴巴了,“先生,我那妹子和梁山賊首王倫的事情,連學生都有耳聞!還不是父親大人一手壓住,這個消息才不至于走漏!也是奇了怪了,我那妹子連我都看不上,怎么就眼光那么淺,竟然大逆不道的對一個梁山賊寇動了心……唉!”
童師閔以為抓住了程萬里的痛腳,哪知程萬里不怒反笑起來:“縱我程家家教不嚴,也絕不可能生個嫁給匪盜的女兒!”
“程公能這樣想便好,如此倒是我多慮了!程公,你也知道樞相的夙愿,程公如今一抬手便可成全樞相,也算報了樞相這么多年的提拔之恩。到時候令愛做了高麗國的王后,若是幸運,一兩年間誕下一子,樞相必使全力讓他取王楷而代之,將來高麗的一國之主,那就是恁的外孫啊!”趙良嗣循循誘導起來,順帶連稱呼都變成了尊稱。
時間在此刻好像凝固一般,程萬里又一次面臨著人生的窘境。當年那個東京街頭走投無路的彷徨書生,說到底也是真虧了童貫拉他一把,不然也沒有他程萬里的今天。只是萬事有得必有失,今天功成名就的程萬里,卻被人逼著拿出女兒,來還這筆人情債。
“趙公,師閔,我今日思緒太亂,此事終還得爭取女兒意見,明日、不,三日之內,我必給你們,給樞相一個交待!”程萬里不待兩人再有任何言語,已然是起身送客了,童師閔還有些莫名其妙,趙良嗣卻隨即起身,道:
“趙某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樞相此舉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但萬事該以國事為重,還望程公三思而行!”
童師閔嘴巴張得天大,這、這廝居然敢當著自己的面非議父親,這絕非事先商量好的啊!好好好,這廝有種!一絲陰霾在童師閔眼中轉瞬而逝,趙良嗣算是被他記下了。
程萬里眼中也掠過一絲驚訝,實沒想到上門逼親的趙良嗣也是個角色。最終程萬里將兩人送出門外,怏怏折返回廳后,茫然若失的坐到主座上,暗暗發呆。
童貫是他在大宋官場上唯一的奧援,若是連童貫都反戈相向,看來他現在的處境,比之四面楚歌,都有過之而不及。項羽好歹還有江東可回,他程萬里哪有后路可退?
奶公奶娘知道他心情不好,一直也沒來打擾。程萬里不知枯坐多久,只見廳外天色昏暗,一個苗條倩影端著燭火轉出廳來,程萬里想都沒想,就知道是女兒來了,陡然間一股萬般無奈的失敗情緒縈繞在心頭,只聽這位當朝吏部侍郎在最親近的親人面前哀嘆一聲:
“閨女,你爹……被出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