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聽了鄭竹雅的話,都笑了起來,溫亞儒半真半假的說道:
“好啊,小雅這丫頭,跟了孟大師果然不一樣,連這爭強斗勝的心都有了!年輕人嘛,就該這樣,成天跟你老爹一樣,死氣沉沉的,有什么搞頭?”
鄭竹雅沒有說話,纖細的眉毛卻蹙成一團,顯然正在組織語言,老鄭在一旁對著溫亞儒吹胡子瞪眼睛,卻不敢說話,生怕打亂了自家乖乖女的思路。
“這些畫在我看來是六假四真!其中,蔡襄的尺牘、金農的苦竹圖、郎世寧的仕女圖、朱耷的瘦竹圖為真,任伯年的這一幅,以前認為是真的,今天一看,又覺得是假的了。”
“哦,說說,真在哪里,假在哪里?”
老鄭眼睛一亮,這乖女自從跟了孟大師,性格開朗了不少,但對于這十幅畫,今天還是她從師以來第一次發表見解,看樣子進步不小啊。
“那就先從我認為簡單的說起,蔡襄的這幅尺牘,應該叫做澄心堂紙貼。全文以行楷寫成,結體端正略扁,字距行間寬緊合適,一筆一畫都甚富體態,工致而雍容。信札署有“癸卯”(1063年)年款,那年蔡襄52歲,這正是他晚年崇尚端重書風的代表之作。精致的紙質,配上蔡襄秀致而莊重的墨跡,使得這幅“澄心堂”帖格外顯得清麗動人。郎世寧的仕女圖,中西合璧的風格十分明顯,而且根據華夏的審美習慣在光線利用上也進行了調整,正是郎氏風格的重要特征,金農……”
鄭竹雅一幅一幅的點評,涉及到多種繪畫、書法的技法,而且對畫家本人及當時的歷史背景如數家珍。不管真假判斷是否有誤,能做到這種程度,都是值得肯定的。所以吳迪幾人都熱烈鼓掌給予鼓勵。
鄭竹雅一口氣說完了能想到的所有內容,看著微笑的老爸,也覺得有點驕傲,你的女兒,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
吳迪看到三個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的臉上,不由苦笑道:
“小雅妹妹,得罪了。這畫六假四真是沒錯,不過……”
“哦?小五有不同的看法?快說說,和小雅的有什么不同?”
老鄭聽到吳迪也肯定六假四真,而且和鄭竹雅的判斷還不相同,眼睛一亮,催促道。
“首先金農的苦竹圖是真的,剩下趙孟頫的枯木竹石圖、任伯年的野竹圖為真。”
“沒了?你不是說六假四真嗎?還有一真在哪里?”
溫亞儒聽到吳迪直說了三幅真跡,就沒了下文,不禁追問道。
“文同的墨竹圖為半真,郎世寧的仕女圖也是半真,兩幅合一可為一真!”
“哦?這畫還有半真半假之說?難道是一個人畫一半?可是不可能啊,兩個人的風格用筆怎么可能一模一樣?”
溫亞儒琢磨了一下,沒有理解吳迪的意思,鄭竹雅也不服氣的看著他,如果照他的說法,那她豈不是十幅里錯了八幅半?作為一個從小就接觸這些畫的未來的鑒賞家,這讓她怎么接受得了?
吳迪看著他們兩個的表情,無奈的苦笑,沒想到把這小姑娘得罪的狠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老鄭此時的表情,在吳迪說出三幅真品時,老鄭就顯得很吃驚,直到吳迪講出半真半假,他即便極力掩飾,臉上那扭曲顫抖的肌肉卻出賣了他的內心,只怕此刻正如驚濤駭浪般難以平靜。
鄭竹雅又將蔡襄的尺牘看了一遍,仍然覺得沒有任何問題,遂問道:
“吳大哥,這幅尺牘絕對是蔡襄的手跡,不知道你是從哪里判斷它是假的呢?”
吳迪暗自苦笑,從吳迪哥哥到吳大哥,看似一字之差,距離拉遠了不少啊。不過,他又沒有別的心思,管這些做什么?
“這幅尺牘,仿的極真,從筆跡上幾乎找不出破綻,但是,鑒定一幅書畫作品,應該從軟、硬兩方面來看。軟者,是指作者的筆力與意境,硬者為其所用的紙張、筆墨以及一些印鑒……”
鄭竹雅反應很快,張嘴就喊出了吳迪背后的意思,
“你是說這紙張有問題?”
“沒錯,這紙張正是貼上所說澄心堂紙,這種紙在北宋時就極為罕見,所以當時的制墨名家潘谷,亦是著名造紙家,曾仿五代澄心紙制作紙品。詩人梅堯臣為之作詩,詩曰:“澄心紙出新安郡,觸月敲冰滑有余;潘侯不獨能致紙,羅紋細硯鐫龍尾。”潘谷所造宋仿澄心堂紙,紙質膚卵如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潤,冠絕一時……”
“你是說這紙是潘谷仿制的澄心堂紙?那又有什么關系?還是不能說明這字不是蔡襄所書啊?”
“唉,丫頭,你就認輸吧。蔡襄生于1012年,卒于1067年,而潘谷則是宋徽宗之后的名匠,這中間差著幾十年呢,蔡襄怎么可能用這種紙張寫字?”
鄭竹雅如見鬼魅,看向吳迪的目光都變了,這人怎么能厲害到如此地步?
“唉,我研究了半輩子,也只知道是假,卻不知道假在哪里,沒想到小五竟能一語道破天機,佩服,佩服!”
老鄭比他女兒好了不少,但也是一陣唉聲嘆氣。
沉默了半分鐘,鄭竹雅鼓足勇氣,問道:
“那郎世寧的畫呢?”
“郎世寧、艾啟蒙、王致誠、安德義合稱大清四洋畫家,其中,王致誠的畫作更加注重解剖結構,富有立體感和皮毛質感……”
“我明白了,這是王致誠仿郎世寧的畫作,可為什么……”
吳迪搖搖頭,說道:
“我敢肯定這是王致誠的畫,卻不知道他為什么要仿郎世寧,而且居然被怡親王收了。這也是我說它是的半真的原因,畫雖假,但價值卻不在原作之下,甚至因為這個仿字,反而價值更高!”
“那另外一幅半真呢?有什么說法?”
“鄭板橋仿文同墨竹圖!”
溫亞儒忽然拍案而起,嚇了大家一大跳,只聽得他說道:
“好小子,我說你看那幅畫時怎么評價畫如其人,風骨錚錚呢!原來那時你就看出是鄭板橋所仿!”
老鄭和鄭竹雅這時才想起吳迪第一幅看的就是這幅墨竹圖,當時他的評價還讓幾人迷惑了一陣,原來是因為這個啊!
“趙孟頫的枯木竹石圖相對好辨認一些,雖然和臺北故宮的古木竹石圖只有一字之差,讓人們習慣性的會認為它是假的,可是無論從意境、畫工、筆墨、紙張、還是璽印等等來講,都沒有半分破綻,所以他真。任伯年的野竹圖應該是他三十歲之前的作品,雖然不很成熟,但是他虛實相間,濃淡相生,富有詩情畫意,清新流暢的獨特風格已經顯露無疑。我們不能因為他之后再未畫竹,就認為這幅畫是臆造的!”
吳迪一口氣說完了自己的判斷,看了三人一眼,端起水杯默默喝茶。
一時間,屋內死一般的安靜!
鄭竹雅愣了一會兒,將卷軸一幅幅的打開,仔細的看著幾幅被吳迪說成偽作的畫作,纖細的秀眉不覺間蹙成了一團。
“這些仿作里,蔡襄那一幅也很有價值,不但用紙是北宋,而且仿作的時間也是北宋,很有可能是他的后人仿的。總體來說,鄭叔這批藏品,不管真假,件件精品的評價,當之無愧!”
吳迪看到鄭竹雅似有疑問,搖了搖頭,說道:
“不是蔡京。”
鄭竹雅莞爾一笑,點了點頭,繼續觀看畫作,忽然,老鄭猛地一下站了起來,他拿起茶杯,沖吳迪說道:
“來,吳老弟,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他激動地輩分都搞亂了!
吳迪剛剛舉起杯子,老鄭就猛地將手伸了過來,和吳迪狠狠的碰了一下,“當”的一聲脆響,嚇得吳迪趕緊將杯子拿開,這不小心淋濕了那些畫作可是大罪一樁!
老鄭一口將茶杯里的水喝干,連茶葉也沒有放過,在嘴里隨便的嚼了幾下,就囫圇吞了下去,然后仰天大呼道:
“痛快!真的痛快!老爺子,你聽見了嗎?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啊!終于有人將你的謎底揭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