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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 思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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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錦樓一覺睡得稀里糊涂,醒來時不知今夕何夕,坐起來好一陣,仍覺自己在做個怪誕荒謬的夢。外頭已是掌燈時分,屋中幽暗,林錦樓轉了轉脖子,一眼瞥見自己扔在炕上那封香蘭的信,臉色立時陰沉,下了炕去倒茶,才發覺茶壺空空,一滴水也沒了,益發煩躁。“呯”一聲把壺摔在地上,雙喜正在外頭守著,聽見動靜趕緊探頭,就聽林錦樓罵道:“人呢?啊?一個個你不見他不見,都他娘死哪兒去了?窮養著有什么用?”

  雙喜心里叫苦,趕緊出來道:“大爺,您醒了”一語未了,又一只茗碗擲來,林錦樓吼道:“滾滾滾,給我滾!”雙喜趕緊夾著尾巴屁滾尿流的退下。

  林錦樓呼哧呼哧喘著氣坐下來,只覺從頭一直疼到心口,萬刃鉆心,卻聽見門口屏風傳來敲擊聲,他滿心不耐煩剛欲宣泄,卻見袁紹仁繞了出來,見他微微笑了笑,手里竟拎著一只壺,一行給他倒茶,一行道:“這么大火氣?嗯?你這個脾氣,嚇死個人,誰能見著不跑?”

  這一句又戳在林錦樓痛處上,整個人灰敗下來,臉色猙獰道:“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別在這兒堵著,今兒個不想見人。”

  袁紹仁渾不介意,他與林錦樓過命的交情,相交甚久,知之甚深,上前拍了他肩膀一記道:“怎么?人找不著拿我撒氣?跟瘋狗似的亂咬人。”說著看見床上有張信箋,伸手拿起來,林錦樓上前搶道:“快放下!”袁紹仁卻一目十行看完了,任林錦樓搶了去,忍不住“撲哧”一笑:“原來如此。原是遭了報應了,怪道變了臉。瞧瞧那信上寫的,‘未曾開顏’,嘖嘖,怎么?是不是后悔當初沒對人家好點?”

  “滾滾滾,誰讓你來我家的,快滾!”

  “成。說一句話就滾。如今外頭這么多人撒著找人。藥王廟方圓幾十里,連根草棍兒都要翻過來,什么都沒摸著。如今該怎樣都等著你一句話了。”

  林錦樓沉著臉不說話,端起碗,把茶一飲而盡,杯子重重放在桌上。

  “行啦。我還不知道你?真能不找了?”

  林錦樓一聲不吭,只覺血氣又翻涌上來。心口疼得發麻,他做事向來胳膊折了都存在袖里,牙掉和血吞,從不訴苦。可這股子難受竟如何都壓不住,竟忍不住說道:“她也太狠心了”又哽住,再說不下去。

  袁紹仁臉色也有些黯然。拍拍林錦樓肩膀道:“她許是心里頭怕了。她不是腦子一熱就有情飲水飽的忻娘,心里太明白了。”

  林錦樓瞥了袁紹仁一眼:“你懂?合著情圣在這兒呢。”

  “多少血淚攢出來的。”袁紹仁低著頭不知在想誰。半晌悵然道:“鷹揚,幸而是她,換個旁人經歷這些,不知要成什么面目了。”言罷深吸口氣,又吐出來,道:“自家弟兄,甭耍虛的了,我助你一臂之力,也派人出去找。”說完便走了。

  林錦樓仍派手下出去找人,可人海茫茫,竟真個兒尋不見蹤影,他以為香蘭怎樣也要回家探望爹娘,遂派人悄悄查探,可香蘭并未歸家,陳萬全提起香蘭一雙眼都瞇縫起來,樂得臉上褶子全擠在一處:“我女兒如今跟著林大將軍在京城呢,有個《蘭香居士傳》知道罷?那戲文里唱的就是我女兒的事哎喲,什么飛黃騰達了,呵呵,我女兒那是忠肝義膽,不是老哥我夸口,古往今來烈女賢媛比得上還真沒幾個”

  人尋不到,可日子仍要一天一天過。林錦樓只覺日子空落落的,回了房冷冷清清的,起先一個月,他看見香蘭遺下來的帕子、衣裳、扇子、香囊、看過的書、畫的畫兒,心里就難受起火,不知砸了多少東西,嚇得書染幾個悄悄把香蘭用過的東西全收了,被褥窗簾子都換了新的。林錦樓回來,進了屋怔了良久,小鵑提心吊膽進去奉茶,臨走時卻聽見林錦樓道:“東西擺回來罷,還有點人氣兒。”小鵑愣了,胡亂答應一聲趕緊退出來。

  誰都不敢提“香蘭”,連秦氏都賠小心,瞅著她長子臉色,偶爾跟王氏訴苦:“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作孽,樓哥兒成天半死不活拉著臉,怎么就讓人不省心。”

  林長敏重傷在床,王氏卻比往日精神兩分,頭上戴著新打的赤金頭面,對秦氏道:“這是牽腸掛肚呢,哪兒有個笑模樣,我想我們家綾姐兒,夜深人靜時也要哭一場,樓哥兒男人家,自然不似咱們,可心里也哭罷?”

  林錦樓心里苦么?他知道自個兒合該頂天立地,活到這把年紀不該讓旁人牽腸掛肚,何況林家軍上上下下多少張嘴還指望他,他勉力振作,又是生龍活虎模樣,只是他覺著整個人好似已經木了,人情往來皆是做戲,只有回到房里頭,四下無人時才知自己多累,百般煎熬,將要把他勒得喘不過氣,可午夜夢回,滿眼還是陳香蘭的影子。他早就該回金陵了,可仍耗在京里,就為了找這么個人,他甚至覺著自己將要黔驢技窮了,不管撒出多少人手,懸賞多少重金仍音訊全無,他時不時后怕的想,那女人莫非已經不在人世了?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他又怎么死心。

  楚大鵬中了兩榜進士,將要外放江浙做官,特特設宴相邀。席面上,楚大鵬親自給林錦樓倒了杯酒,笑道:“日后就要去哥哥的地盤了,還求哥哥多賞臉關照。”

  林錦樓微微一笑,舉了杯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這么生分。”

  一杯酒下肚,劉小川嘿嘿笑著湊上前道:“樓哥,今兒個來陪宴的可都是京里最紅的姑娘,您來掌掌眼?”

  林錦樓撩眼皮一瞧,環肥燕瘦四個美人,皆是杏臉桃腮,形容甚美,他坐在那兒定定想,何必呢,那女人絕情走了,他管她死活,不如風流開心一日是一日,原先不也這樣過?何況眼前佳人個個又嬌又媚,光艷生輝,又知情知趣,他何必委屈自己。

  正想著,這邊謝域眉眼通挑,已經上前將個彈琴的女子拉來,按到林錦樓身邊,笑說:“哥哥,這眉嫵姑娘可是新來的,從小請了好幾個先生教,琴棋書畫,經史子集,沒個不通的,讓她陪你,哥哥可得憐香惜玉,別嚇著人家。”又虛點幾下眉嫵道:“好生伺候著。”

  林錦樓半瞇了眼打量,只見生得柳眉如煙,肌膚如玉,穿著白銀條紗衫兒,紅銷紗挑線縷金拖泥裙子,端得是個絕色。眉嫵滿面春風,玉手舉起一杯酒,微微笑道:“林大爺,眉嫵先敬您一杯。”

  林錦樓盯著她看了半晌,方才把手里的酒喝了。席間觥籌交錯,不斷勸酒,林錦樓來者不拒,喝到半醉,眾人便使眼色讓眉嫵扶林錦樓到后頭歇著。林錦樓直走到門外,夜風一吹,酒意去了一半。眉嫵一手扶著,笑道:“大爺,廂房在這邊”

  不等她說完林錦樓便推開她,搖椅晃走到外面,喚人牽馬,徑自去了。他只是突然之間厭了,原本尋樂子的開心地,如今卻令人難以忍受。不過迎來送往逢場作戲,女子嬌艷如花,一笑一顰都揣摩著人心,跟他訴柔情密愛,或撒嬌撒癡,或溫柔解語的求憐,捧著一張假臉,佯裝著歡喜。香蘭從不曾如此,那個傻妞兒什么時候都捧著顆誠心,處處吃虧讓人占便宜,卻不介意,她笑笑,就能讓他心里暖和起來。想起這些讓他心里塞了秤砣那么難受,又如同片片刀往心上割,他恨上來覺著是鈍刀子割肉,讓他難受到絕望,可從自憐自哀里爬起來,又忍不住想她,心底有個聲音一直讓她回來,只要她能回,他就什么都不問,人在身邊就好了。

  日子就這么不知不覺過。林錦樓站在屋里往窗外望,只見樹頭紅葉翩翻,院內黃花滿地,這些日子他忙得暈頭轉向,竟不知夏天已過,轉眼已是深秋。幾個小丫頭子拖著掃把在院內掃地,不知林錦樓在看,遂有說有笑的,有嘴里哼著曲兒,細聽竟是《蘭香居士傳》里的一出戲。這戲自太后聽了眼淚沾襟,夏姑姑又竭力夸贊香蘭仁義,又透出林錦樓愿娶香蘭為妻之意。太后命陳香蘭入宮覲見,林家卻說香蘭已去向不知,想來知自己身份低微,不配林家門第,遂不辭而別。宮中貴人聽了皆唏噓不已,紛紛點名要唱聽這出戲,并非曲調如何優美,蓋因此事出自本朝,且離奇曲折。

  書染輕手輕腳進來添茶,臨走時眼睛瞥見林錦樓腰間的羊皮荷包,她記著那是香蘭給他做的第一個荷包,如今穗子都禿了,仍然不換。書染想起畫扇悄悄說,林錦樓把香蘭未做完的襪子放在床頭,壓低聲音道:“大爺這是等奶奶回來做完呢罷?”書染嘴里呵斥:“主子的事別多話。”可心里到底感慨,這段日子他們家大爺看似已經平靜了,她卻未曾料到原本風流不羈的人竟也有會相思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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