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祥一走,屋中便驟然靜下來。林老太太面色發白,滿是倦怠之色,長嘆一聲歪在枕頭上,秦氏唯恐有什么不好,連忙上前服侍,王氏早已領了女眷出來,到廂房里歇。片刻秦氏回來,王氏立時迎了上去,低聲問道:“如何了?”
秦氏拉著她的手,到了無人處,方道:“老太太嚇白了臉,長吁短嘆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怕她出個好歹,這壽宴可就不喜了,說了回寬心話兒,這會子雪盞、琉杯兩個正在身邊伺候。我這就打發人找手釧兒,你在這里看顧些。”
王氏滿口答應,兩人又商量一回,秦氏方才去了。
話說廂房之中,眾人坐定,不由三三兩兩低聲議論,雪凝仍進來獻茶。林東繡坐在炕沿上,手里捧著茗碗吹了吹熱氣,似笑非笑道:“聽了么?手釧兒可是在花廳里屋丟的,那個屋兒我可連門框都沒摸著過,今兒都誰進去了,自個兒心里都清楚罷?”
此言一出,屋中頓時肅靜,如今林東繡今非昔比,氣勢愈壯,較林東綺、李妙之等更添威風,說話口氣極沖。
旁人還罷,林東紈臉色立刻一沉,道:“四妹妹你說什么呢?難不成你說我們幾個是賊?”她原就瞧林東繡不爽利,同是嫁出去的女兒,林東綺是太太肚子里爬出來的,攀個高枝兒比她強些也便罷了,她林東繡是個什么東西,原是狗顛兒似的跟在旁人身后的小蹄子,如今竟嫁了永昌侯,搖身一變,抖起來了,今日這一遭來對她陰陽怪氣。竟也給她甩臉子!她再不說兩句壓一壓氣焰,只怕那小蹄子還不知天高地厚!
林東繡正對林東紈壓著心頭火,臉上掛著假笑道:“我沒親眼瞧見。可不敢說哪個是賊,可我倒知道誰是貪小便宜算計自家人的貨色。大姐姐,你知不知道?”
林東綺一驚,忙去扯林東繡袖子道:“你吃酒吃昏了罷,說什么呢!”
林東紈正是心里有病,這一句正戳她心上,不由漲紅了臉,“噌”地站起來,往前邁兩步。指著怒道:“你今兒個把話說清楚,拿賊拿贓到我頭上,我就站這兒讓你翻衣裳,倘若是我偷了那手釧兒,我甘愿給你跪地磕頭!”
李妙之、林東綺忙上去勸道:“罷了罷了,今兒這大好的日子,都是自家姊妹,鬧什么呢,快消消氣。”“四妹妹一向有口無心,你撿這句話作甚。”
林東紈本意“拿贓”做話頭混過去。孰料林東繡不依不饒,噗嗤笑了出來:“大姐姐倒是好本事了,我可沒說你是賊。我說的是那等愛貪小便宜算計自家人的......嘖,可也保不齊要貪到老太太頭上,把手釧兒偷拿了也不一定。”
這一句林東紈面上又掛不住,往前一步指著道:“你一口一個貪小便宜算計自家人,分明有所指呢!你今兒個不妨就把話晾出來,省得霉壞了心!我吃多了酒,是在里屋躺了一回,可一直睡著,二妹妹、弟妹和曦姑娘都在屋里瞧著呢!”
蘇媚如笑吟吟的。坐在繡墩上嗑著瓜子;姜曦云在墻角不吭聲;李妙之連忙勸林東紈,急得林東綺這邊勸兩句又到林東繡身邊低聲道:“我的姑奶奶。少說兩句罷,真要干架不成?要讓老太太知道。豈不是又添一樁病兒?”
林東繡冷笑道:“我還怕老太太不知道呢,鬧大了又如何?正好讓長輩評評理,還瘋了她了!”
香蘭走過去輕聲道:“真鬧起來便是撕破姊妹的臉皮,大姑奶奶是不怕,魯家早就是個花架子,里頭都空了,可你是永昌侯的臉,傳揚出去姊妹在老太太壽宴上齷齪,甭管誰對誰錯,都是四姑奶奶最跌份子,這可得不償失了。”
這一番話讓正正讓林東繡住了口,她也不答腔,只微微冷笑,捧了茶來喝,雙眼往窗外望。香蘭吐了口氣,同林東繡這等人論姊妹親情、高風亮節多半對牛彈琴爾,倒不如說些實惠的曉以利害。
這廂李妙之也將林東紈勸了回去,林東紈心里有鬼,也不敢大鬧,只是裝樣子罷了,氣鼓鼓坐下來,一張臉漲得通紅,淚珠兒蓄起來,哽咽道:“你們聽聽四妹妹說的這是什么話?一句句都沖著我來的。如今你是攀了高枝兒,嫁了豪門,就瞧不起我這當姐姐的了?倒忘了小時候你哄我給你梳頭的日子了?”
香蘭心說這林東紈到底年長幾歲,這一番話便顯出林東繡的不是了。
林東繡果然惱怒,柳眉倒豎剛欲開口,香蘭忙拽了她袖子一把,低聲道:“你就讓她找個臺階,這屋里坐的哪個不知道對方底細來著,何必把話都說盡了?”
可林東繡怎愿吃虧,微微冷笑道:“是了,好姐姐,原來你還記著小時候的情意,既如此便收收淚兒吧,好似是我欺負了你似的。”
林東紈聽了哭得益發厲害了,李妙之和林東綺連忙過去勸,林東繡冷笑著不說話。蘇媚如一副看戲的神色,姜曦云自然置身事外。
香蘭微微寧起眉,家中口角紛爭絕非好事,自然能止則止,遂到林東紈身邊,輕聲道:“大姑奶奶,如今最著緊的事是什么”
林東紈不睬她,肩膀一顫一顫的,用帕子捂著臉。
香蘭前些日子她天天跟哄小孩兒一樣哄著林錦樓,早就磨出一身的耐心,心想林東紈即便撒潑打滾也敵不過林霸王不講理,口中道:“這眼下最著緊的事是找回太子賞賜的東西,老太爺、老太太都為這個事著急,倘若再知道大姑奶奶在這兒哭了,深問起來,再添煩惱,豈不是不美。”
這“深問起來”讓林東紈心里一沉,“咯噔”便止了啼,一面用帕子拭淚一面握住香蘭的手抽噎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大家心里都該跟明鏡兒似的,怎么可能偷老太太的東西?我進屋時屋。琉杯就在屋里,后來等我走時,曦姑娘還在屋里吃飯呢。”
一語未了。蘇媚如便抑揚頓挫道:“這樣說來,姜家姑娘是最后走的了?難怪難怪......”
眾人一怔。林東紈立刻明白蘇媚如這是在記恨姜曦云給她使壞下絆子。姜曦云心里一沉,滿屋里唯獨她一個外人,且又跟林家往昔有過齷齪,萬一惹禍上身便遭了,她唬的站起來,往前一步,冷冷瞪著蘇媚如道:“蘇姨娘,你說這話什么意思?話可得說明白了!什么叫‘難怪難怪’?”
蘇媚如沒料到姜曦云竟會當面質問。先是一怔,又拍了拍胸口,笑瞇瞇道:“哎喲喲,姑娘方才在老太太跟前溫柔得跟朵花兒似的,沒想到這么厲害,可嚇壞我了。我說‘難怪難怪’倒沒什么旁的意思,就是想起剛到京城里滿耳朵聽的幾段傳聞,影影綽綽的,什么怕日后爭寵,給人喝斷子絕孫藥云云。如今這手釧兒又丟了,比照先前的人品數一數,我這心里不是犯嘀咕么。”
香蘭怔住。心說這蘇姨娘跟姜曦云從未見過,不知結下什么梁子。這一番話比林東繡方才含沙射影毒了十倍,正是一腳奔著要害去的。
姜曦云立刻面色紫漲紅,氣得渾身亂顫,胸膛一起一伏,素來是她用話噎旁人的份兒,竟萬沒料到,林家的姨娘竟用這一番話來刻薄她。
李妙之一瞧不對,趕著上前打圓場道:“這都說的什么話呢。想必我是傻了,竟然一句話都聽不懂。蘇姨娘。你出來半日了,也該累了。快回去歇著罷。”
“勞三奶奶惦記著,我可不累。”蘇媚如看著姜曦云,目中輕蔑,又低頭摸著自己的肚子溫言軟語道:“我的乖乖,不用怕,可別再踢我了。”抬頭看著姜曦云,嫵媚淺笑道:“我是說著玩呢,曦姑娘可別放心上。”
姜曦云心中冷笑,緩緩抬起頭,面色淡然輕松,微微一笑,唇邊梨渦初綻,又慢慢坐了下來,高聲道:“蘇姨娘跟我說京城里的傳聞呢,我怎會放在心上呢。說到傳聞,我前些日子也聽了幾段,聽說原兵部尚書賈大人治家不嚴,竟然讓兒孫鬧出父子聚麀,子納父妾的丑聞,科道狠狠參了一本,賈大人氣個倒仰,素不知自己還有這樣不成器的子孫,親自執家法懲戒,當晚那小妾便給拉出去賣了,不知所蹤。唉......可憐賈大人一把年紀還得寫罪己書上呈圣閱,臉面丟盡。”
屋中一片寂靜,在坐的都是聰明人,皆知姜曦云說這番話是暗諷蘇媚如同叔侄有染。
姜曦云扭頭看向蘇媚如,和煦笑道:“我這也是說段旁人的軼事笑話了,依我看,還是林家男子們有福氣,得了蘇姨娘這樣得人意兒又伶牙俐齒的姨奶奶。”這一句“林家男子們”又給了蘇媚如一記沒臉。
蘇媚如面色一變,旋又笑如春風,手卻在袖中攥死了帕子,道:“是我有福氣,趕上正房夫人仁慈,倒沒有賜我斷子絕孫藥的。”說著看了香蘭一眼。
其實方才從她二人對峙,香蘭便渾身不自在,每一句暗含深意,刀光劍影,句句戳人心肺,不過是為了占高處搏個上風,出胸口這口氣罷了,何況更將她牽連其內,仿佛一根棍,將她早已沉淀的苦恨復又攪拌開來。她緩緩吸一口氣,與蘇媚如對視片刻,剛要開口,林東繡卻起身把香蘭拉到外頭,低聲道:“你又想勸架不是?你傻呀你,一個蘇媚如,一個姜曦云,兩個沒一個好貨,正巧掐在一處,咱們看著撿個樂兒呢!方才我掰手指頭算算,這一屋子的人,甭管誰拿了老太太的手釧兒,傳揚出去都不好聽,唯獨姜曦云,她是個外人。依我說,今兒個這事也八成是那小蹄子手不干凈,你讓她們鬧去,可別上趕著勸這個,勸不好一身騷。”
正說到這里,王氏扶著丫鬟瓔珞、琥珀走了進來。()